厨间风月谈:心安的窝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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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终于被父亲的电话催着去买了火车票,拖着箱包走下楼,遇到邻家一位拣废品的大妈,早早地从菜地回来,笑眯眯地把一个深绿色的,二尺长的老窝瓜递给我,教我回去包饺子,我很贪心地抱抱那漂亮的窝瓜,闻了闻,很舍不得地放下,还给她,告诉她我要出远门去。认识几年了,这位大妈简直就是去世的艺术家赵丽蓉大妈的翻版,我走出小区回头,她还坐在石阶上看着我,还在大声地和我道别,喊我早点回来,让我觉得仿佛是我自己的母亲在送我一样。
记得春天她在楼下拣石子掘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大惊小怪地问她在干什么,她不紧不慢地告诉我,种点窝瓜遮遮地上的土,她说的“窝瓜”是南瓜的别名,我更喜欢窝瓜。我看着那瘦土,几乎全是盖房子用剩的石子和石灰,半信半疑地走开。过了几天,她从楼上下来,用装色拉油的塑料罐带了水来浇地,我一看,那瘦土还是瘦,石子和石灰实在没法完全拣干净,大妈还是耐心洒上了种子,用树枝密密地插了一圈矮矮的篱笆,防着过路的小狗捣蛋。以后几个月,常看见大妈在这里忙忙碌碌,一片嫩嫩的小芽茁壮地爬出石头的缝隙,一片一片扇形的叶子,由小而大,田田地铺散开,鲜黄的花瓣含着粉嫩娇柔的蕊,召来了蝴蝶和蜜蜂,召来了七星瓢虫,召来了蝈蝈和蜻蜓……经过大妈一番掐尖,套花,压蔓的操作,瓜按时上了架,爬了墙,高高低低的一片绿色。
她开辟了几处这样的小瓜田,最小的只有桌子大,那田田一片的叶子铺成旱地上的小荷塘,没有荷花的轻灵美艳,瓜花含蓄地低着头,藏在叶子的下面,害羞地拢袖垂首,见不得强光的刺眼。我无缘去看荷,但我在邻家大妈手植的瓜田里,一样感觉到云淡风轻的凉爽,无边宽阔的绿意,慈悲地覆盖着它能够覆盖的贫苦的瘦土,我把这里当作我的诗意“荷塘”。
这个夏天,喜欢摄影的朋友经常去拍荷花,我站在我的“荷塘”边,拍我的“荷”——我喜欢瓜叶形似荷叶的丰满宽厚,喜欢瓜花明艳照眼,喜欢瓜儿累累硕硕。隔三岔五,我经常得到大妈馈赠的果实,有长的,有圆的,扁的,为了防止坠落,瓜儿们安然睡在大妈为它们编织的小小草筐里,高高悬在头顶,或斜斜爬在墙上,身体浑厚玲珑,如大大小小的一排古中国时代的编钟,被阳光被雨水奏出温暖喜悦的歌,安静了驻足去听,大音稀声的美。
这个夏天我对这些可爱的瓜常常心怀感激,一直是个只会看书本不善厨艺的笨笨小女人,被贤邻们言传身教,学了不少,当我学着用一颗瓜,来为家人做一顿饺子,包子,或瓜丝儿煎饼时,我也不知不觉心怀简单的喜悦了,因为付出对他人的关爱而快乐了。
我并不是在这里居住才认识窝瓜的,小时候母亲也常在院子里种,瓜藤瓜蔓瓜叶瓜花生气勃勃,把贫屋陋院的破砖碎瓦打扮得新鲜生动,让我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够不缺少身体成长的营养。长大了离家,我还是没有走出瓜的温情的包围。站在“荷塘”边品味瓜给予我的诗意,我常常想念母亲。母亲这类女人,和窝瓜一样,一根秧看似纤细却极坚韧,尽可能吸取营养把结出的瓜抚育长大,窝瓜之“窝”,是温暖的巢穴的意思,窝瓜的藤蔓好像母亲的臂膀,坚实地拉扯着她窝里的一个个孩子。窝瓜的叶层层覆盖地面,如同母亲的手,虽然出身贫苦,一生忧患,一天不劳碌,一天不得食,却有宽厚博爱的心肠,尽可能地庇护儿女,惜老怜贫,热心助人,凡自己能尽力的,一定要想方设法去帮助。小时候看母亲自己动手给瓜授粉,我也常常参与这有趣的“婚礼”,让雄花和雌花甜蜜地接吻,还记得母亲把瓜瓤里的瓜子掏出来,晒干了,薄薄的一层膜,一吹就掉,瓜子炒熟了吃,是我童年珍贵的零食……
当我经过火车的颠簸,回到母亲的家里,我和一大碗金色的瓜粥重逢,看着我吃饭的母亲的笑容,和我邻居大妈的笑容一模一样。我尝这瓜,可能和当地日照充足有关系,尤其磁实糯甜,吃着仿佛糖炒栗子般美味。这个秋天母亲又存储了大量的窝瓜,各种颜色深深浅浅堆在墙角,在暗处闪烁着温暖的火焰的光泽。母亲告诉我,买瓜要买老的,用手指甲掐,掐不动,或掐不出印的便是品质好的老瓜了,越放越甜……这样的经验之谈深得我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觉得母亲的爱儿女,也是如瓜的甜味一样,愈老弥深。
在家的几天,母亲知道我爱吃瓜,顿顿饭都配瓜,有时候蒸着吃,有时候炖着吃,瓜和土豆、豆腐、粉条一起炖,一炖一大盆,我一吃一大碗,虽然桌子上常常就只有这一样菜,我还是吃得很饱足,觉得胃口回归朴素的舒服,不用担心积食上火什么的,暖洋洋地妥贴着。
我以为,有窝瓜滋养的生活是健康温暖的。窝瓜是如此之俗,如此的入世,窝瓜于人世有这样朴素的意义,无须豪华包装,却是生活的根本,使人心安。
2006.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