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如云

一

我认识阿素很有一段日子了。

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还是现在早不流行的黑发，水一样滑在肩上，眸子夜色一样黑，亮晶晶，星光一样神秘而动人。

她喜欢穿白衣。喜欢最简单的白裙，柔软的质地，飘逸的裙摆，衬得她整个人如同一个梦。有种不真实的美。

我是在一个朋友阿朱的聚会上认识阿素的。她静静坐在角落的置书架那里，低着头在看一本书。和周围推杯弄盏的人群格格不入，楚楚动人，同时又有疏离潇洒的风致。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向她走过去。她看一本纳兰容若词。里面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我问：你也喜欢容若的词？

她没有回答。微微一笑。

我走过去。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太浪漫了。现在还有这样的一生一世吗？是不是因为情深不寿，所以他和韦氏不能白首。俗语说，恩爱夫妻难到头。不过这种荡气回肠，一生一世，现在的社会，爱情的保质期太短了，显得格外难得了。

她沉吟了一会。我喜欢容若，只是因为他的长情。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他说如果有心爱之人，能同她日日相见，一个像牛郎，一个像织女，做一对贫贱夫妻，粗茶淡饭，相对无言，也甘之如饴。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我却觉得她一直注视着我。我的脸无端有些热。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一向被人成为云端客。我不善言辞，不喜言谈，我觉得沉默和微笑是一种最简单的交往方式，留有余地，不失礼貌。我总觉得身边的人和事都太琐碎，浮夸，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装饰上，不留时间和自己相处。我希望遇到一个诗经里蒹葭那样的女孩子。白衣飘飘，衣袂飘然，微微一笑，就打动我心。对，我在寻找一种真挚朴素的爱情，就像心有灵犀那种精神之爱。

时代发展到今日，我们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被设计好的完美无缺，什么都好，不留遗憾，只是模式略有不同。我们一出生，就分配好了各自的家庭，工作，婚姻，孩子。只有我们的爱情忘记了分配。我希望像诗词中人一样自在的生活，哪怕最终没有结局。我渴望恋爱，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我希望我遇到她时，我就知道，她就是她。

她来了，我内心惊喜而讶异。太像了。她仿佛是我的理想。

那天，她是和几个女伴一起离开的。几个女孩子谈笑风生。她只微笑倾听，素面朝天，已经清丽绝伦。天生丽质难自弃，一顾佳人倾我心。没有人掩得住她的风采，那是一只轻盈欲飞的蝴蝶。

看样子，她还是一个人。一切都刚刚好。我有希望留住这只轻盈的蝴蝶。或者，和她去远方流浪。怎么都可以。只要和她在一起，总是好的。我知道，我恋爱了。

二

就这样，她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确定她是我的命中注定，我相信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年轻人对爱情总是这么莫名确信，又满怀忐忑。

我并没有向朋友阿朱打听她的消息，只是格外留意关于她的片言碎语。故事还是自己顺其自然发生的好。

她是阿朱的妹妹阿碧的好友，据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尤其擅画形态各异的云彩。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深居简出，很是神秘。

我为她抄下整套纳兰的词，一撇一捺都很认真，小心地像是第一次临帖急需肯定的小学生。我还为她写了几首傻气得冒泡的小诗，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偷偷递给她。

接下来的那一段日子，朋友的聚会我从不爽约。他们都笑我改性子了。我专心在等待着她的下一次到来。

终于，在阿碧的生日聚会上，我再次见到了她。这次，我不再犹豫，在朋友们的调侃声中，我红着脸约她出去走走。她答应了。

月亮很好的晚上，我们在无人的马路边散步，路灯下的梧桐树光影斑驳，她的黑发在月光下有一层朦胧的银色光晕，曳地的白色长裙被晚风轻拂，在月色下像个赤脚从山野溜出来的小精灵。

我鼓起勇气，握起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腻顺滑，只是微微泛凉。也许是因为夏夜吧。我没有疑心。

她并没有收回。她微笑着，任凭我握着。

我的心雀跃起来。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

你真美，你的名字叫什么？我问。

阿素。她说。自然的像是告诉我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小事。让我想起山间溪流，天上云朵，有一派天然的纯净赤诚。这样的坦诚反而带了天真，一块璞玉一般，未经雕琢，美好纯净。

阿素。好名字。我知道有个人名字里也有这个素字。她也像你一样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美丽女子。她是一条白蛇。她和一个叫许宣的书生恋爱了。我告诉她这个有趣的发现。

我知道，书生发现了白蛇的身份，找道士做法，把她收到坛子里，埋到一座高塔下。要等塔倒水干，才可以出来重见天日。阿素有点生气的样子。

她生气时会绷着嘴唇，像是一枚饱满的樱桃，可爱极了。当然，女孩子们都不会喜欢这种故事，何况这么清逸的她。

我所知道的版本和你的不同，阿素。道士几次三番告诉书生白蛇是妖，想要让书生助他除妖。其实书生早已知晓真相，但他并不在意。道士怀恨在心，尾随而去，施法收了白蛇。书生在塔下苦苦守候。后来他们的儿子中了状元，就一家团圆了。我安慰阿素。

好吧。阿素笑了。她的笑像月亮一样明朗。忽然我发现她的笑容里有两个小小的梨涡。那是两泓深不可测的碧潭，摇曳着动人的风情，诱惑着我，我已经沉醉，不想醒来。

你呢？阿素忽然问。

什么？我没有听清。

三

阿朱说起附近有个村庄，风景秀丽，适合作画。我立刻打电话约了阿素。她答应了。我们约在阿朱家楼下见面。然后一起出发。

那是一个古老的村落，建筑据说是明清时期的，古色古香，雕花镂空，煞是好看。石桥朴拙，溪流潺潺，几户人家星罗棋布，疏朗有致。一条青石小径伸向远方的银杏树林。小径两畔有碧草野花，散发着奇异的花香，闻了让人神清气爽。

美丽的早晨，我们一起去田野散步，坐在石桥上等日出。温暖的午后，我们坐在银杏林间，阿素作画，我在一旁静静看着。有时候下雨，我们追着小溪流，走上很远的一段路，寻找小溪流的源头。

日子那么长，好像就是永远了。我们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有次，我们走到一片空旷的山谷，那里有一段荒废已久的古城墙遗址。城墙其实并不高，由于地处幽暗潮湿，有几处暗绿的苔藓生长。我悠然神往，顿生幽幽遐想。已经是仲夏，不知名的绯色野草像是爬山虎，爬得满墙都是，似乎一片丹霞。阿素站在那里，她的素色长裙，黑色长发都被大风高高吹向身后。她还是静静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向我。

一瞬间，时间静止，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小孩子。那些早就忘记的老人们讲的古老传说浮上心头。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天地自然，日月星辰，一切恒古弥新，见证着爱情这人类永远的宿命。她站在光里，让我想起地老天荒的誓言，想起仙子书生的故事。

阿素，你是一个仙子，真的。我这么想着，不由说了出来。

她笑着问我：如果真是仙子，你会怎么样？

一生一世一双人，阿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说。

阿素沉默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情绪忽然低落。问她，她说风太大，要回去了。

那次旅行回来后，我就没有见过阿素。我觉得她在躲着我。我要找到她，虽然我也不知道找到她之后做些什么。

我找到阿朱家里。阿朱说他和她并不熟，她只是阿碧的朋友，而阿碧刚好前一天出发去外地看朋友了。

我找到那个村落。那里景色依旧，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落着锁。

我找到了那个山谷。山谷里，风依旧很大，那片野草更深了，被风一吹，一片炽热刺眼的红。一片硕大的白色云朵从山谷间升起，飘过我的头顶。

阿素，是你吗？我脱口而出。然后我不由哑然失笑，自己肯定是生病了。我，一个从出生之日就开始被设计好人生轨道的人类，读了几本古旧诗集，就爱上了一朵云？谁会信这么荒诞不经的故事？

阿素的声音在云间传来。清冷的。温柔的。

是，这是我的原本形态。但是，我爱你，是真的。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我狂奔而去。我想起了白蛇和许宣，他当时应该也是像我一样惶恐不安吧，面对一种未知的存在，一个凡人的勇气是有限的。

四

下雨了。我想，是阿素在流泪吗？细雨是她的眼泪，清凉而温柔。

也许，阿素是真的爱我。那样浪漫的日子，那样深情的眼神，不会是假的。

可是，她是真的存在吗？我和她曾经共有的那个世界，是真的吗？我充满了荒谬感。

难道那些神仙妖怪之类的奇谈是曾经存在过的吗？

我想起了落魄子弟罗子福遇到仙女翩翩，她用清澈的溪水酿制良药为他治病，采集芭蕉叶缝制成锦衣给他穿上。罗子福沦陷了。谁会不沦陷呢？那样梦境一样的温柔乡，非要到仙境里去寻。他们还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世外桃源，神仙眷侣，不过如此了。

可是人总是贪心的，只看见眼前的琐碎，只看见远方的美好。他怀念尘世，执意回乡探亲。回到尘世，自叹恍如隔世，又怀念翩翩。当他带着儿女返回仙境，翩翩已飘然不见，只得怅然而归。

那样的仙境，那样的幸福，也只有那一次机会接近了。在仙境和俗世之间，他选择了俗世，而若他一直守在翩翩身边，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后悔？得陇望蜀，以至于得而复失，是不是人类的共同命运？一生一代一双人，是不是只是古老传说？而我是原本就是故事中人，还是例外的那一个？

阿素也是一顾倾城的佳人，柔情似水的温柔，她只需要微微一笑，就足以让我心折。这样的一见钟情不会成为过去。我不会再爱上一个庸碌无趣的凡俗女子了，虽然我也是这样的庸碌无趣的凡俗男子中的一个。我不会再甘于一潭死水的现实生活了，我知道我会怀念阿素给我的那些灵魂起舞的日子，那是我真正活着的黄金岁月。我想起阿素定定看着我的幽怨凄楚的眼睛，我肝肠寸断。

或者，我应该回去找电脑顾问咨询一下我的婚姻对象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乏味的女子，像我的那些同事们一样。这些日子，我认识了阿朱，日子就变得像是像是一场美梦。现在想想，阿朱，我真的曾经认识他吗？我的朋友，他会不会是一个妖怪变成的？我竟然没有勇气去找他问个究竟。

我是好龙的叶公吗？阿素的本来面貌并不可怕，甚至很可爱的，只是我太震惊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吗？可是，我不信阿素会害我。天地是有情的，阿素更是脉脉含情的，楚楚动人的小女孩。

我到底没有回去找阿素。

日复一日，在重复又重复的日子里，我沉默了，憔悴了。这样无意义的生活，我为什么也忍受了下来？是为了自己，我心里有个声音冷静地回答。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思虑，我看清了我自己。我不愿舍弃这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般的生活，仅仅因为比起不能确定的爱情，比起虚无缥缈的阿素，我更爱自己。可怜的阿素，是在我生活的对立面存在的，这一点使得她完美的魅力打了折扣。我选择了俗世，放弃了阿素，虽然已经开始后悔。我知道，我选择了她，我会怀念今天这样无趣的生活，这就是残酷的真相。人类感叹天地无情，而真正无情的正是我们人类自身。

阿素，也许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真的爱过你。也请千万原谅我，我只是个懦弱的书生而已。我会无比想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暗夜里。到我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你也是我心里永远的小仙子。将来我会有我的平凡的妻子，生一堆平凡的儿女，将来我会对他们说起我们的故事。

你说，他们会相信吗？我也曾经是故事中人。距离传奇，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