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有停止爱她
那一年的春天,爱情草长莺飞,恣意弥漫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
晚自修后,走到东能看到卿卿我我的一对,走到西也能看到嘤嘤腻语的一双,就连空气也似乎被深深地浸染过那种爱情所特有的芬芳之味,让人无处可逃。
而没有现实生活所附丽的爱情总是来得特别容易,他和她也好上了。
有一天晚自修后,她一个人站在二楼阅览室外的阳台上,双手托着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吸引人。他当时刚好游荡在楼下十米开外的一条小路上,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路灯那像雨一样倾泻而下的光芒中时隐时现。
他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时,总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他当时多么像一个心怀鬼胎、且急不可耐的色狼啊,只想出其不意地伏击到一个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
同时,他又自嘲似的想,没有办法,谁叫那会儿春天来了呢?
春天的夜晚总是使人特别迷醉。那一晚,他一仰起头来就看见了她。
即使灯光不算太明亮,他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有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宛如两泓清澈的泉水。他的耳畔似乎立即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溪流声。于是,他的一颗心不由怦怦直跳。
他后来对她坦诚以告:“当时,你那两颗熠熠发光的眼珠子,就像两颗娇艳欲滴的草莓一样,让人特想扑上去咬两口!……”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一直想伏击到的那种女孩!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立即扑到她的楼下仰着头喊道:“喂,你好!下来和我一起走走吧!”
等了半晌,她却毫无动静,但也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瞪着一双眼眸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像是得到无声的鼓励一样,又急切地、一迭连声地喊了起来:“喂,我不是一个坏人啊,周末晚上那些坏人都在陪他们的女朋友呢!……”
她大概是被他给逗乐了,终于移步下了楼,和他一前一后走在那一条树木掩映下的小路上。
她后来对他说:“你当时那一副急吼吼的样子特幼稚、特搞笑,还特自以为是!……”
一个人走是寂寞地游荡,两个人走便是惬意地徜徉了。一段又一段的表白更是像浓郁的花香一样,在那一个春天的夜晚不断地飘荡着。
多年以后,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晚他们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以及短暂停顿之时她那一阵轻轻柔柔、惹人怜爱的鼻息。
那一晚临分别之际,她心中倏然一动,竟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其实,他在学校里各个方面都远远算不上出众,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土里土气的,而追求她的优秀男生真是太多了,可她为何就偏偏牵起了他的手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迷糊得很。
她只是觉得,他追求她的方式真是蛮搞笑的,他从来没有写过一封情书,也从来没有送过一支玫瑰,只知道旁若无人地大喊一声:“喂,下来和我一起走走吧!”“喂,不要到处乱跑啊!”“喂,坐到我这边来!”……
他的那些中气十足、无所畏惧的呼喊,在春色潋滟的校园里就像一只只轻快的燕子似的不断向她的心檐俯冲下来、疾飞而过。
有一次,她跟着他一起跑到校外的一条小河边上瞎晃悠。后来,走得有些累了,他就一屁股坐在岸埂上,拍着自己的大腿说:“喂,坐到这边来,坐到我的腿上!”
她就真的坐了上去。
而搞笑的是,那条小河的对岸刚好有一群老头老太在唠嗑,一看到她坐上了他的大腿,竟以为他们两个人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于是,那群爱管闲事的老头老太便朝着他们的方向一阵指指戳戳。可他们却全然不觉,仍旧沉浸在二人世界里亲亲昵昵地说着话。
不成想,过了一会儿,对岸的老头老太们居然悄悄地从旁边的一座小桥上绕道跑了过来,想看看他们两个人究竟是在干什么勾当?
当一群义愤填赝、怒气汹汹的老头老太蓦地出现在身旁时,他们两个人差点儿吓死了,赶紧撒腿就跑!……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时,总觉得太刺激、太搞笑了!
她想,她大概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轻松、很好玩吧,才会情不自禁地牵起了他的手。
他的家在遥远的北方乡村,而她的家就在这座大学所在的城市里。
每个周日下午返校的时候,她总是会从自己家中带一些好吃的东西送到他的宿舍里。
他常常想,她对自己真的很好。但后来,他就叫她千万不要再送了。他说:“你送的那些好吃的都便宜了我们宿舍的那帮家伙,我又吃不到!……”
他确实是没有吃到,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在乎的是那帮家伙风卷残云一般吃光了所有东西、砸吧着一阵油嘴过后,竟会意味深长地说:“你可真厉害,还没有工作就已经有饭吃了!……”
春、夏、秋、冬,人们的爱情在四季的轮回里如潮水一般退了又涨、涨了又退,如花儿一般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那一年的寒假,他跑到老家镇上那个唯一的磁卡电话亭里,不敢直接打她家里的电话,便一直打她的传呼机。可是连续打了好几天,却一次都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整个寒假,他都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美滋没味的。
除夕晚上,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他奶奶还十分心疼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怎么看上去像是丢了魂似的?他慌忙说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咱老家这边太冷了、冷得很!
等好不容易熬过寒假,一回到学校,他便等不及似的立即跑去找她。
她却一上来就不住口地埋怨他,怎么每次回他电话时总是一直占线,一直嘟嘟嘟地忙音呢?
一个激灵,他蓦地醒转过来,在寒假里,他每次用磁卡电话打过她的传呼机后,便一直傻乎乎地捧着话筒不放,根本不知道应该把话筒再放回原处,搁在话机上,那样才能等到对方的回复。看来,对于一个乡下人而言,什么都需要去学习、适应一下。
于是,他满脸涨红、吞吞吐吐地解释了一番。
她一听完,便瞪大两只眼眸惊讶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遥远的外星人,哦,不,应该是一个遥远的山顶洞人!
事实上,像这种让他难堪、尴尬的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一件。
譬如有一次,她在学校的食堂里买了一袋酸奶给他喝,谁知他刚喝了一口,便立刻大喊大叫起来:“靠,一股发馊的味道!这袋酸奶肯定是过期了!……”他随即怒不可遏地冲到卖酸奶的窗口前,想找食堂里面的人算账。
她接过酸奶看了一眼上面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限,又品尝了一小口后,便一脸嗔怪地说:“没有发馊啊,酸奶本来就是这种味道嘛!……”
那一刻,在一阵从四面八方突然蜂拥而至的哄笑声中,他尴尬极了!
又譬如,他陪她去坐出租车,当第一次钻进那矮矮的小轿车里时,他就像一只大笨熊突然卡在一个小洞穴里一样,一阵慌乱不堪,手脚根本不知该往哪儿放。
还有,他陪她去逛商场,当第一次跨上那长长的扶手电梯时,他的一双脚恰好踩在了两节台阶的连接处,随着两节台阶的上下起落,他一个踉跄,竟当场跌了个狗啃泥!……
而在如许的难堪、尴尬中,他在春天里精心培育起来的那种摧枯拉朽似的勇敢便逐渐消失殆尽了。
那一年的毕业季来临之前,有一天,他陪她去逛本城那一座最大、最高档的购物中心。
当他们逛到那个卖玻璃器皿的专柜,看着货架上那些造型别致、色彩明艳、煞是好看的高档玻璃杯时,他就心痒痒地想,她的生日快要到了,不妨咬咬牙买一套送给她。
于是,他便欣然停下脚步开始左挑右选,一会儿摸摸这一套,觉得爱不释手;一会儿又摸摸那一套,觉得更胜一筹。
就在他迟迟疑疑、难以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却在旁边冷不丁地递上一句:“不要摸了,不要摸了!它们这么贵,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你赔得起吗?!”
或许她仅仅是无心一语,可他听了,手背上却像突然被一只大马蜂给狠狠蜇了一口似的,赶紧放下了那些玻璃杯,随即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那个专柜。
后来,他虽然继续陪她一起逛着,但再也提不起一丁点儿说话的兴致了。
华灯初上,返校的班车姗姗开来了,他先是和她一起上了车。可突然之间,他又立即转身跳了下去。
“咣当”一声,车门牢牢地关上了,她站在车内,他却站在了车外。
她茫然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可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一直呆呆地站着。
班车很快开走了,排出的尾气在晕黄的街灯下像浓雾一样迅速地弥漫开来,随即包裹了他。
那一夜,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哪里都不敢去,只敢一直龟缩在城市广场中的一条长椅子上,迷里迷瞪地坐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城市初夏夜晚的各种喧嚣毫不吝啬地紧紧拥抱着他,可他却依然觉得很冷,很冷,甚至比北方老家的冬天还要冷上一万倍!
当爱情需要咬着牙往上爬坡时,他却已然泄光了最后一丝勇敢。
他当时的无依无靠,让那些途经此地的人们一目了然。
第二天,她气呼呼地跑过来找他,无比委屈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竟然把我一个人扔在汽车上?!……”
他一口剪断了她的话:“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
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停睇凝望着他那越来越小的背影,不由怔忡了好一会儿。
她心里一阵发堵,忽然很想流泪,却又觉得为这样的怪人而流泪真是不值!太不值了!
于是,她的心也就一下子硬了起来。
她黯然地想,或许来得容易的爱情,甩一甩头,扬一扬发,去得也容易吧。
后来,她就渐渐淡忘了他。
毕业后,他毅然留在了这个城市。
事实上,他一直想着她,并且执拗地认为自己一直没有停止爱她。
而当初之所以决然地离开她,是因为期待日后有一天再次扑到她的面前时,他会变得好一点儿,不再有那么多的难堪和尴尬。
五年后的一天,她到购物中心里去买衣服,她不是那种只重服装款式而不重品牌的女人,她钟爱某个品牌就会一季季地买下去,所以,她直奔那个一直情有独钟的某品牌专柜。
身陷华衣锦绣的海洋之中,她挑了又挑,试了又试,最后总算有所斩获,不虚此行。
当营业员开单时,她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嘿,能不能打折啊?”
营业员笑意盈盈、且专业有素地回答:“对不起,今天不能给您打折。等下次有促销活动时,我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像您这样的老顾客,麻烦您留一下手机号码……”
她略微有些失望,不过,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自己喜欢,她不是太在乎那么一点点的折扣。
就在她接过销售单、准备跑到收银台那里去付款时,有个声音突然在她的背后炸响了:“喂,我给你打折!”她猛一回头,就认出了他。
哦,久违了!
专柜的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他邀请她进去坐一会儿。
寒暄几句后,她落落大方地说:“呵呵,如果知道这个品牌是你代理的,那你就应该早一点给我办一张优惠卡了,我可是你们的老顾客哦!”
他笑了笑,说:“嘿嘿,免费给你穿都行,你那么漂亮,就算是我们品牌的形象代言人吧!”
她赶紧说:“免费那可没有必要,我和我老公添几件新衣服的钱还是有的。哎,你怎么样,你结婚了吗?”她笑语晏晏地说完,那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眸,热切地凝望着他。
老、公!——多么惊心动魄的两个字!
他听了一愣,瞬间意兴阑珊,犹豫了好半天,才从他的嘴里勉勉强强地滚出来一句话:“我也结了。”
他终于再次扑到了她的面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留在这个城市的五年,独自打拼的勇气全赖那一份日渐圆润、日渐闪耀的期待。如今,结果终于明朗了。于是,他内心深处那些经年累积起来的不甘便在一刹那轰然坍塌了,成了一堆破碎的蘑菇。原来,绷得再紧的弦,也终有松下来的那一天。
一个人不会一直站在原地等待另一个人,因为我们的两只脚终究是用来走路的。事实上,他也想过这一点,但一直没太重视。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会有足够多的缘分。
五年,他终于填满了这一曲关于爱情的词阕,仿佛嗒然耗尽了他一生光阴的无穷尽。
马蹄踏踏,蹄音骤响,敲得心中号角连营、山河苍凉!
他想,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