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锚与牛鼻环
来神户开会前,正好在看《走向共和》,正好在甲午战争那一段,北洋海军全军几乎覆没。想起之前看萨苏写过海战后北洋海军的很多遗物都被日本收集并运回国内收藏,几十年过去后其数量之多分布之广依然叹为观止。
其中最为人所知的就是铁甲舰镇远号的铁锚。黄海海战失败,北洋海军在损失五艘主力舰后撤退,镇远号在回港途中触礁于威海卫,管带林泰曾引咎自杀。镇远舰因此被俘入役日本海军,最终因其陈旧而拆解,一座铁锚被陈列于东京上野公园,抗战结束后,铁锚归还,现收藏于军事博物馆。
然而一搜才知道,镇远号的另一座锚仍然在日本,一看距离,离神户竟也不远,那就去吧。
当日阵雨转多云,上午在姬路城游览,出来后匆匆赶去车站前往冈山,这里不得不提日本的铁路交通,不管是近郊通勤还是远距离运输都相当便利,当然国土狭长,各个地方距离都不算远也是天然的优势。来日本之前专门对铁道知识做了功课,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还是在中途转乘新干线时面对引导员帮忙买的好几张车票一脸茫然。
新干线除了略贵之外别的都好,没多会儿就“飞”到了冈山县的冈山市。冈山站是沟通关西和广岛的交通枢纽,而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冈山近郊的一个小村庄。换乘的时候稍微一耽误,等我赶到站台时前一班车刚刚开走,下一班要等到半小时后,百无聊赖中我只能在站台上闲逛。差不多是下班放学的时间,没多久站台上就又聚满了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地排着队等车来。
不多时火车来啦,居然只有两节还是烧油的燃气机车,即使是一身卡通的涂装也掩盖不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和我们在日本几天里所见的很多老人一样,虽然头发花白还依旧活跃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货真价实的老当益壮。咣当咣当的火车很快就驶出了城市,穿梭在近郊的独栋院落与农田之中,远处是高低起伏的丘陵,景色熟悉又陌生。十几分钟不到,火车停靠在了吉备津站,就是这了。
桃太郎涂装的燃气火车
吉备津只是冈山西北郊一个靠山的小村庄,因为桃太郎的传说而略有名气。刨去这点之外和这几天所见的其他村庄并无多少区别,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的道路,绿意盎然的群山和田野,然后就是寡淡的人气,走上半个小时也很难看到几个居民,除了偶尔开过的汽车,也再无其他的声响。
神社鸟居与村庄
走过不长的一段道路,尽头就是桃太郎传说诞生地的吉备津神社,正巧一个穿着正式的中年人肃立在神社门前,两手拍掌合十,向前微微鞠躬,尔后才严肃地走上进入神社的台阶。我站在台阶脚下仰望其上,浓密的树林把黄昏黯淡的光线悉数挡住,显得深不可测。路旁显然是作为景区招待用的停车场上,开来一辆小货车孤零零地停下,一个老头下来看到旁边蜷着一只花猫,饶有兴致地上前挑逗。除此之外,就什么人也没有了。
吉备津站拍的观光案内图
没时间进神社看就在外面拍了几张
我要去的地方不在吉备津神社,而要再绕着前面的矮山走上一阵,没多久就到了,福田海本部,一个小小的佛教寺庙。之前搜过相关的信息,知道这儿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供奉(或者换个说法)的鼻塚山,所谓鼻塚山就是屠宰场里待宰的牛所配的鼻环,在牛被宰杀之后鼻环会被收集并运到这里,久而久之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日本人崇信万物有灵,所以有各式各样的神社,想不到还延伸到了被屠宰的牲畜上,用供奉鼻环来祭祀其灵魂。
福田海本部
闲话按下不表,走近这个连门都没有院落,果然也看不见一个人,右手边就是祭祀活动的主殿,一根木棍挡住去路,大意是在登记处投入100日元即可,当然投与不投,全凭自觉(或者诚心?)。
“不动尊”
跨过后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殿后石山上的铁锚。铁锚正面被刻上了梵文,据说意思是“不动尊”,左右两侧各有一不知名的神佛,看着憨态可掬,和冷冰冰的“不动尊”对比鲜明。绕过殿厅,走上石山,就能接近铁锚了。走近后才发现一只花猫蹲在给铁锚做台基的大石头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发现我举起相机时又警惕地躲开了。
镇远舰与定远舰完工于德国,这两艘七千多排水量和三百多毫米口径主炮的铁甲舰在当时属于怪兽般的存在,号称远东第一坚。内外交困中,清廷希望借助以铁甲舰为主力的北洋海军能够震慑周边异动,却不料海军岂是一蹴而就之功,仅凭购买几艘像样的军舰而不更新换代怎能跟得上潮流变换。镇远入列不到十年,日本就已经在轰轰烈烈的赶超之中将北洋海军甩在了身后,黄海之战则毫不留情地把北洋的空架子轰成了渣,给帝国的棺盖又狠狠地砸下了一颗钉子。
依稀可辨的铭文与修复的锚爪
眼前的铁锚何时运到此地以不可考,而当它被安放在这里时当事人是否知道它原本的用途和来历?这恐怕也是个问题。毕竟一个“战利品”和供奉牲畜灵魂的寺庙,这二者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许仅仅是因为它长得像吗?
铁锚早已被一层致密的铁锈所覆盖,雨水冲刷的痕迹也清晰可见,凑近了看,还能发现当时铸造时留下的铭文和记录。一些明显的划痕则可能来自于曾经的战斗,锚的一只爪是被重新焊接上去的,不知道是被炮弹打断还是粗暴运输的原因,看来也是受了不少的苦。绕着铁锚环顾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它与此处格格不入:一个来自昔日荣光的见证,又带着被俘的屈辱,最后作为一个毫不相关的象征终老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寺庙里,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附近就是鼻塚山,几步就能走到,果然如其所言,五颜六色的小环在空地上堆积成了锥形的小山。每年屠宰的牛马羊猪不知有多少,这儿的人还真会认真地去给它们超度吗?只作为猎奇的心思,这个发现倒是十分有趣的,只是在此刻的心境下,却难以平静下来。
牛鼻塚山
往回走到殿厅,在角落处发现一枚锈迹斑斑的炮弹,上书“西京丸遗品”。黄海海战中,由商船改装的代巡洋舰“西京丸号”被北洋海军数艘军舰围攻,然而战备不足,炮弹威力有限,西京丸即使被命中十几发炮弹、被鱼雷擦中(未爆)依旧全身而退。这枚260毫米的开花弹应该也是由北洋军舰发射命中。而它摆放在这里,自然是显示西京丸被庇佑的幸运与战胜后的得意,时间已过去一百多年,不知道现在这里的人们还知道它的来历吗?难道它也和牛鼻环有什么联系吗?这也解答我之前的疑惑,这枚炮弹连同镇远号的铁锚在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仅仅身世清楚,而且运到这里的目的,也不只是给牲畜们超度而已。
“西京丸遗品”
太阳已近西沉,我也该回去了,回到门口,想起还要付一百円的捐献,于是我来到登记处的钱箱开始翻找背包里的硬币,原打算数出一百二十四円来,无奈没有足数的一円硬币,只好放上了一百二十五円。从1894年到2018年,已经一百二十四年了。
想起一位传奇人物萨镇冰,他恐怕是仅有的跨越了晚清,民国和共和国的北洋海军军官。他亲历了北洋海军几十年中“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泡影,又在民国的风吹雨打中漂泊起伏,最后在1951年,当志愿军攻入汉城时,他挥毫写下:
师入三韩大有声,海东形势一番更。
美军屡败终难振,华裔方兴孰敢轻。
一百二十四年,不变的,只剩下这个铁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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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抛开其他,吉备津是个安静且别有风味的小村庄,至于能不能代表普遍意义上的日本乡间,那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时候在吉备津站等车,没错吧一共就两节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