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梦境
那是一个我做了三年的梦，在一天的早晨，待我清醒后，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失去了她。
一
“你过生日那天想吃什么？”外婆戴着从路边淘来的老花镜，穿着深棕色的线去缝一个白底儿的棉被。
“我想吃火锅。”我咂砸嘴，自我想象着那美味的火锅。
“我想吃鱼丸和蟹棒。”我看着外婆的手，连贯而又快速的一针一针扎下去又穿出来，像极了她的性格。
“鱼丸和蟹棒是个啥？”外婆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就是用鱼肉和蟹肉做的丸子。”我又想了想。
“可好吃了。”
“嗨~”外婆继续手上的工作，却笑呵呵的。
“我以为是个啥咧，就是卖不出去的臭鱼烂虾打碎了，再掺上面粉，摇出来的。”
“不是，那个……可好吃了！”我气愤的将手边的线球扔得很远。
“那个很贵！”这是我唯一可以还击的理由。
“那你过生日那天来。”外婆已经缝好了棉被，却没有了缝棉被时的干劲，反而是慢悠悠的，缓缓的摘下老花镜。
“让你姐出去给你买。”
“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让不让我来。”我不自觉得撅起嘴巴，又把刚刚丢出去的线球捡回来，在手里玩弄着。
“怎么不让来了！”外婆语气凶得很，身体却慢慢的前倾，伸手去拿眼镜盒。
那眼镜盒旧得很，弹簧却硬得很，每次都要废很大力扳开，关上时要快速收手，“梆”的一声，震的手生疼。
“你妈不过来看我，还不让你过来了！”外婆每次谈论起她的子女时，都带着长辈的气势，有着一种母亲的权威。
“你就跟你妈说，是我让你来的，说是我要给你过生日。”
外婆说这话时，气沉丹田，可我心虚的要死，我根本不敢和我妈开口说这事。
“我问问她吧。”我极其小声的说。
二
“你知道奶奶生病了吗？”在上课时，姐姐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生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心里有些慌张，我和姐姐都在外地上学，外婆和姨妈生活在一起，只有在假期时，才有时间去看看她。
“我也不清楚。”
“这次病的挺严重的。”
三
还没有入冬的时候，外婆拆了几件她年轻时的衣服，又晒了一片棉花，第二天，她就悠悠的坐在电视机前，戴着老花镜开始缝布，塞棉花。
“奶奶你这又是干嘛呢？”姐姐拿起几片还没有缝上的布，那是几十年前的花样，艳色，碎花。
“给你妹妹缝个棉袄。”外婆细细的落着针。
“哎呀，现在的小孩那儿还穿这种东西啊。”说着还看我一眼。
“在家穿啊，上学套在校服里。”外婆用手比量着大小。
“我眼神不行了，以后想做也做不了了。我做的大，够穿好几年的。”
我微微一愣，姐姐亦然。
“奶奶你也教教我，我也来缝两针。”姐姐接过外婆手里的针，学着外婆的样子，把两层布结结实实的缝在一起。
我扭扭捏捏的凑上去，瞎看。
四
“喂，妈妈，听我姐说外婆生病了？”
“恩，我们现在都在你姨妈这里呢。”
“很严重吗？”
“人老了……”
我默默的咬了咬嘴唇，下一秒却是爸爸的声音。
“你不在上课吗？”
“外婆怎么样了？”
“正输液的呢……年纪大了，抵抗力不好。”
“不送医院吗？”
“你姨妈说先输完这瓶。”
“哦，如果很严重就送医院……别不舍得花钱。”
“恩，你别操心，好好学习。”
我站在寒风中，想起外婆给我缝的棉袄
五
人老总是从脸开始的，然后蔓延到四肢，皮肤松弛，脸色蜡黄，拖着软踏踏、鼓鼓囊囊的肚子，除了日渐消瘦，再也没有其他转折点。
外婆的肚子上，有着几道划痕，还没有开始结痂，像是一种咒文，生长在外婆的肚子上。
“外婆，你这是怎么弄得？”
“那天我摔倒了，在地上一个人起不来。”外婆摸了摸身上的伤痕。
“就爬到暖气片那边，抓着才站起来的。”
顿时，我恨透了我自己。
外婆住的地方，犹如缩小版的月球表面，凸凹不平的水泥地面立着数不清的水泥刺。夏天穿着单鞋都会觉得硌脚，何况是外婆从床边爬到屋子的另一头。
躺在床上，我却丝毫没有睡意，我看着悬挂在空中的蚊帐，心里涌上来一种叫做勇气，或者被称为“不切实际”的感觉。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夜里漆黑一片，我握住拳头，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温度，却完全看不清自己的手，那一刻，我慌了。
“你不睡觉干嘛呐？”
“外婆，你疼吗？”
“那能不疼吗？”
“你真的是爬过去的吗？”
“我挣扎了半天，把尿桶都踢翻了，床太高了，我够不着。只能爬。”外婆伸手又摸了摸身上的伤口。
“要让你姨妈来修修这个地了。”
“外婆，以后我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你还要让你爸妈养。”
“我以后可以写书，写书可以挣钱。”
“穷秀才，挣的了几个钱。”
“我还可以去捡垃圾，收废品，也挺挣钱的。”
“好，我们娘俩，你上学，我做饭，没事就捡捡瓶子，也够花了。”
“恩。”那样我就可以照顾你了。
六
“你回去吗？”
“我买了飞机票，要回去。”
我看到姐姐给我发来的消息，呆呆的坐在宿舍里。
“喂，妈。”
“喂，小姨。”是家里的小辈接的电话。
“我妈呢？”
“他们都去医院了？”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外婆怎么样了？”
“不行了，大概是要死了。”
我实属想象不出，一个孩子可以很坦然的说出“不行了，要死了”这句话时的神情，但我依然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情。
我大概，也要死了。
七
“外婆活不了多久了。”
我年纪小的时候，外婆总是叹着气，说着这句话。
“可能是享不到你的福了。”
“你不要这么说。”我哭了，在不经意间。
“我也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你瞎说什么呐，年纪轻轻的。”
“没准明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了，我就死在你前面了。”
“你这个孩子！”
“所以你也不要说那句话了，你要好好的活着，等着享福，你要是再说死了，我就去过马路。”我加重语气补充到。
“还不看车。”
“那我命长长的活着吧，等着你长大，我就变成老妖怪了。”外婆用我花五块钱买的蒲扇，轻轻的敲着自己的胸口。
八
外婆没有走。
即使是姐姐和我说，她买了机票也没有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在冰冷的急救室，她看到外婆失去血色的脸之后。
我也很肯定的、坚决的相信着，外婆没有走。
九
“她们都说你死了。”我对着外婆说，她和我只有几岁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区别，她还可以不扶着拐杖走的飞快，还可以大嗓门的骂着那些不来看她的子女。
“你没有回来看我。”外婆带着笑意，眼神里却是满满的空洞。
“外婆，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一直哭，我可以感受到外婆身上的寒气，可以感受到她那怨恨的目光。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外婆冲过来，抓紧我的胳膊，生生的疼。
“外婆。”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外婆的神情从愤恨转为淡然，缓缓的放开了我。
“记着你的话，要对你妈好。”
十
从外婆去世那天起，到三年以后。
每个我睡去的时间里，我都会梦到外婆，有时我们重复着以前的生活，有时我们会做一些新的事情，但梦醒的前一刻，外婆总是反反复复的质问着我，又不死心的离去。
但今天，外婆走了，在我的生活中，她彻底的离去了。
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
十一
我站在她的碑前，看着那个永远停留在我心中的容颜，
“外婆，我回来，看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