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之夭夭

夭夭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名字的由来，直到她15岁那年，偶然翻开抽屉里的一个信封，是一行工整刚劲的小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只记得那时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木窗棂洒在纸上斑斑点点。她欢呼着跑去找忙忙碌碌的姥姥姥爷，得到的只有他们眼中的闪烁其词。

夭夭也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有姥姥姥爷。她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向大人询问我从哪里来。这样深奥的问题她想他们一定答不出也不愿回答。

那时的她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和夕月一起吃了饭在空旷的田野里玩耍。夕月继承了母亲白皙的皮肤和父亲那高高的鼻梁。躺在松软清香的草地上，夭夭总是忍不住趴在夕月脸上，夕月，你长得真好看。夕月就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微笑，露出两颗乳白的小虎牙，夭夭，别闹了。

夕月有两个妹妹，大妹刚学会走路，最小的妹妹虽然已经开始咿呀学语，却还整日里腻歪在母亲的怀里。每次夭夭去找夕月的时候，总是看到小女娃骨碌着大眼睛嘬着沉甸甸的乳房，白色的乳汁在嘴角蔓延。

羞不羞啊，羞不羞？两人吐着舌头捉弄婴儿。虽然夭夭从未尝过那白色的味道。那一定是非常香甜可口的吧？她想。有次她忍不住询问正在烧饭的姥姥，姥姥哈哈一笑说，我们妞妞当然是吃姥姥的奶长大的。夭夭虽然一脸惊讶，内心却是深信不疑的。对她来说，最信任的就是姥姥和姥爷了。

记忆中没遇到夕月之前，她是在姥爷怀里度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躬耕劳作，皱纹慢慢爬上了老人古铜色的脸颊和额头。可是，一天的劳动之后，精神矍铄的老人总是抱着夭夭喂牛烧柴，抑或在农闲时坐在村头与好友下棋闲聊。那时，夭夭是一边吸吮着拇指一边听着高谈阔论入睡的。渐渐地，夭夭长高了，也重了，于是悄悄爬上了老人的背。她闻着老人身上的青草味觉得无比安心满足。偶尔，有挑着担子的人在安静的村庄里吆喝，姥爷与之寒暄片刻，不一会儿那人便拿出罐子里的东西笑眯眯地给夭夭。有时候是一颗甜的掉牙的糖，有时候是一勺酸的掉眼泪的醋。夭夭眯着眼睛打心眼里佩服姥爷的神通广大。

姥爷，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糖吃。夭夭抱着姥爷的脖子说。

好啊，那我等着妞妞。老人的心里乐开了花。

爷孙儿俩都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这么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对他们来说却再没实现的机会了。

还有一些时间夭夭是在舅公家度过的。和中国的许许多多个小村庄及像夭夭和夕月这么大的孩子一样，一年中的有些时间是需要躲躲藏藏才能过去的。那时候，每家每户的房子背后都写满了白刷刷的标语和口号，这对四五岁的娃娃来说就是天书。可是，每当村头的喇叭响起的时候，夭夭能看得出大人眼中的恐慌。

每当这个时候，天还没亮，姥爷就拿起姥姥匆匆忙忙收拾好的包袱背着夭夭出发了。七八里的路程，露水打湿了姥爷的裤腿和鞋子，也打湿了夭夭模模糊糊的梦。到了舅公家，姥爷辞别了热情的招待，急着赶回来收麦子。夭夭便随着小表哥们野小子一样在山清水秀的寨子里四处溜达，到竹林里打鸟，去河渠里钓鱼，饿了便吃着随身带的馍馍，渴了便趴在河里喝水。几个小表哥都深谙水性，每每在深潭一样的河里扎猛子的时候，夭夭便拿一支竹竿挑了他们的短裤扔在河里。表哥们也都不恼，由着她折腾。她更肆无忌惮，有时把炒的喷香的小鱼吃个一干二净，还告发他们毁了竹园。看着被大人赶得四处逃窜的光屁股小孩儿，她乐的直跺脚。

雨水席卷了沙滩，漫过了小桥，打湿了屋檐，有无家可归的燕子飞来筑巢，舅公便用几片瓦楞搭了一个小窝。她却想起了家。小表哥们拉着她飞到河堤上，她趴在男孩肩膀上，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腾腾，甚至看不到对面的村庄。只得作罢。

而此时她才发现，彼时的寨子更有趣。到了黄昏，小表哥们便带着她拿着手电筒搜寻每一棵树上即将羽化的蝉，然后把一只只刚刚钻出土表抓着树皮的蝉放在口袋里。夭夭提着袋子跟在男孩子们身后。一只蝉蛹的背上慢慢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裂缝，伸出来一颗头，紧接着是绿色的身体和褶皱的翅膀，它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试着拍打翅膀。夭夭忙将它拿了出来，只见它突破束缚，振翅而飞，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外壳。那一刻，夭夭的心颤抖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勃发向上的力量。

那是她过得最开心也最漫长的一个夏天。等到她快要遗忘的时候，一场秋雨过后，姥爷来了。她扑倒在老人怀里，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姥爷，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呢。

怎么会？

她把姥爷带来的几包方便面拿给表哥们吃，大人在一旁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现在还是有点紧张。要不再过段时间吧？

她回来的时候，舅公对她说姥爷已经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她哇的一声哭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等着她不接她回去呢？

舅公把她举在肩头，你看，有小燕子了呢。

她模糊的泪眼看到两只黑色羽毛的雏鸟蜷缩呢喃。她带着哭声问，舅公，燕妈妈呢？

去给小燕子捉虫子了。妞妞不哭了，舅姥姥做的煎蛋可香了。

不一会儿，夭夭已经听到了咕噜声，转头委屈地看着舅公。

夭夭不记得是哪天回来的，只记得厚厚的雪花弄白了姥爷的胡子，冰冻了她的话语。熟悉的村庄已升起了袅袅炊烟，她记得那段旅途，是姥爷牵着她的手走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