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爸爸
六月的青岛,又进入了云雾缭绕的神仙季节里。
坐在轻轨11号线上,打眼望去,远处的楼宇房舍在云海里若隐若现,海市蜃楼一般。
行至连绵起伏的崂山支脉,大块的浅绿、深绿、墨绿层层推进,于苍茫的云雾升腾之处成片晕染开来,好一幅大自然的水墨丹青。
打开简书,无意中刷到了琴雪_山人老师的一碗水饺面,让人痛断肠,读着读着,一颗心仿佛是被这个季节的潮湿浸润了,泪水和着窗外的雨嘀嘀嗒嗒,一路流进回忆里去。
清楚地记得那是周二的下午,我正在忙着给销售出合同,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我立马意识到有事儿。
妈妈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你回家一趟吧?”
我焦急地问:“我爸不太好嘛?”
“没有,这一年你每个周末都回来,上周没回,你爸想你了,你回来吧。”
事实上,爸爸已经是癌症末期了,能用的药,能做的手术,都试遍了,医院的意思是回家等着吧。
我每周末都会赶回家,看一眼少一眼,等死的折磨如一把钝刀,时时刻刻凌迟着我们。
我跟妈妈是有默契的,周一到周五,妈妈不会轻易给我来电话,只有周五才会来电确认我是否回家。
前一次回去觉着爸爸的状态还不错,只是临走的时候,他把头抵在枕头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不吱声,我叫他也不理我,我知道他在偷偷流泪。
或许是太害怕面对这种离别,我竟做了逃兵,逃了一个周末,没有回家。
挂了妈妈的电话,我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单纯地以为爸爸只是想我了,我跟公司请了假,第二天便赶了最早班的长途大巴回了家。
万万没有想到,我踏进家门的时候,面对我的不再是以往那个哼着小调,张开怀抱喊我“闺女,你回来啦”的爸爸。
那个人半靠在妈妈怀里,白眼球一下一下地往上翻着,嘴里喘着粗气,一口一口伴着浓重的铁锈味儿,那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的血腥味儿。
我呆站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一股脑儿的冲破胸腔,涌上喉咙,继续往上,酸了鼻头,淹没了眼窝。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却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收眼前的一切。
明明前一次走的时候,他的精神还尚好,明明才过了七八天,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妈妈低头在他耳边唤他,“闺女回来了。”
我看到他急急地喘息了两声,喉咙一阵嘶哑,终是没有发出一个像样的字符,他闭着的眼皮翕动了两下,泪水如两条蜿蜒的溪流,顺着鼻翼汩汩滑向颤抖的嘴角,消失在脖颈后。
睡了一小觉醒来,他的状态似是有所好转,能够睁开眼看到我,咧嘴冲我笑,但嘴巴已然是歪的了。
妈妈煮了烂面条放凉,我拿着小勺一口一口喂他,他得意地像个孩子,擎起右手竖起大拇指,咬着舌头,口齿不清地哆嗦着,摇头晃脑地吐出几个字:“我…闺…女,喂…我…吃…饭…”
我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一下子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我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我哭,他也哭,呜呜的不规则的悲鸣,似黑夜荒野里动物的哀泣。那里头是对现实的不能放手,对生命的不甘心,对一个人赴死的恐惧,那一刻,他只是个可怜的人类幼崽。
基本上已经确定爸爸进入生命的倒计时了,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帮忙,妈妈也着手各种后事准备。
头半夜,爸爸一直处在迷糊的状态,知道他痛苦,提前准备了吗啡,看着状态,按针剂注射。
后半夜,爸爸开始全身抽搐,第一次我正在隔壁打盹儿,突然听见歇斯底里地哀嚎,我一个跟头栽下床,几乎是爬着过去。
只见六七个人,按着脑袋的,板着胳膊的,抱着大腿的,收着脚的,依然震慑不住他一波又一波地挣扎,哀嚎声一波接着一波,我见他像诈尸一样在众人的束缚中惊弹而起,复又如一块破床垫一样闷闷地倒向枕头。
我什么都做不了,亲戚让我去唤他,让我把他叫醒,我不忍,不忍他为了我去压抑体内的痛苦,这个时候,他最不该有理智。分明他已可怜如斯。
我去隔壁关上门,双腿跪地,双手合十,第一次,我开始相信老天爷,我求他,求他快让他走吧,带着那些可怕的痛苦和折磨,快走吧。我不要他活了,我不求他活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不绝于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邻里在门口穿梭,打探动静,也好着手下一步准备。我知爸爸又多活了一天。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太阳升起的时候,爸爸似是清醒了一会儿,村里的赤脚医生来问,是否要再注射一天高蛋白,妈妈跟叔叔在床前商议。叔叔的意思是没必要了,吊着只会让他多遭罪,何苦来的。
“DA…A…DA…”谁都没想到,爸爸突然在床上口齿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妈妈俯下身子,问他:“你是说继续打嘛?”爸爸用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我可怜的爸爸,直到最后,他都不曾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常常在想,他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吗?还是不愿意面对而自欺欺人呢?难道他认为再打一天高蛋白他就能活过来吗?
不管怎样,妈妈尊重了爸爸的决定,他的血管已经瘪了,医生扎了好多次,才勉强扎上针,浓稠的白色液体点点滴落,爸爸似是睁眼望了一望,才放心地闭上双眼。我想那个时候,他已经看不真切了吧。
半上午的时候,爸爸开始喘血,浓浓的血腥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我垫了厚厚的纸在爸爸下巴底下,铁锈色的液体顺着嘴角,一会儿便把纸浸透了。
我承担了换纸的任务,得以贴身呆在爸爸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中午的时候,来了更多的亲戚,我也知道爸爸已经没有时间了,管事人在窗外跳脚,比比划划地吩咐后事,隔着窗户,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落在我的耳朵里,爸爸喘血的频率越来越快了,眼泪横着滑过眼角,流向耳际,我拼命地擦,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这一天是农历十月初三,是妈妈的生日,亲戚为妈妈包了一锅包子,就当作庆生。
我矛盾地祈祷着,要不让爸爸再挺一夜吧,如果走在妈妈生日这一天,后半辈子,妈妈的生日该是什么滋味呀。
老天爷没有听到我的祈祷,爸爸在当天夜里走了。
他一直在流泪,不断地流,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告诉他放心地去吧,我会替他照顾好妈妈,孝敬爷爷,帮弟弟买房结婚,一切都有我。
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亲戚的建议,告诉他,他得了肝癌,他是为这个病死的。
我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死不瞑目,他瞪大双眼,急急地喘着粗气,胸腔如波涛般起伏,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直到气若游丝。
趁着此时,亲戚七手八脚开始为他换衣服,我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后来我常常在想,那会儿我在干什么?答案不得而知,那会儿是一片空白的。
爸爸被安置在提前布置好的过堂里,衣服是我跟妈妈一早就买好的,当下时兴的款式,爸爸最爱臭美,我们想他肯定不愿意穿那些古老的样式儿。
爸爸下巴底下裹着棉花,嘴里含着金元宝,面似含笑,十分慈祥,脸上岁月的褶皱也已全部舒展开,仿佛又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模样。
我是悲伤的,也是平静的,我大颗大颗掉眼泪,掉着掉着,我又笑了,我替爸爸高兴,这一世的劫难,终是熬过去了,真替他轻松啊。
剩下的任务就交由我们来完成吧,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交上一个可能不太满意的答卷,就去跟他汇合了,一半遗憾,一半幸福,又有什么呢?这不就是人生嘛!
写于2021年父亲节来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