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场
我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秋天的第一场雨就是从那个窟窿里倾泻下来。很多人说,这个漫长的夏天终于就过去了——原来夏天不是慢慢变老的,他是直接从时间的悬崖上跌落,就像是第一滴雨砸向地面的那个瞬间,今年的夏天就已经死去了。
我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一排,见证这场葬礼;唰唰的抑扬顿挫的雨声就是庄严的悼词,我听得入神,全然不顾黑板上的数学老师在撕扯着什么。
我忽然想起,张爱玲笔下的秋雨,“像银灰色粘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但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不合情境的:窗外的雨既是讣告了夏天的死讯,但也是带着十足释放的狂喜,仿佛窗外的是一群推翻了暴政统治的革命军一般,整个世界终于从煞人的燥热里解脱——凝固的空气倏地开始溶化,教室外的几棵桂树金色的香甜,拌着一丝褪色的青葱,和那滂沱大作的雨声一样,轻而易举地被鼻子捕捉到了,和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不同,这简直就是荡在耳机里的靡靡之音,要去躲掉几近为虚妄。
我仿佛在作梦——我挺希望像是流俗的剧情发展一般,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在这个时候点我的名字,将我从梦中惊醒——但是遗憾的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在高三这一学期以来,几乎没有点过任何同学的姓名;他依然从容地在讲台上撕扯着,从左边黑板两张张触目的函数图像,到右边黑板密匝匝的字母符号,什么都在平凡地进行。我好恨这样的平凡。
十八岁也罢,青春也罢,仿佛总都是一个他们津津乐道的议题;任何一根与之有关的敏感的神经末梢,似乎全部被他人滤过了一遍,而后晾在白纸上风干变成了陌生人的故事。但是当这个时刻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呢?——十八岁真的就是十八岁吗?它除了是秒、分、时、天、月的累积到一定量的时候,被人为地贴上了标签,除此之外,它又算什么呢?时间被下了定义,就像解药里被下了毒药,直教人的是迷惘和忧疑,远非恐惧而已。
我把目光射向右前方,宙光安静地伏着身在桌上,他右手中的笔在不停颤动。教室里很灰暗,暗淡的灯光让我觉得无比安全。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撒哈拉沙漠来了,想到了三毛,还有她和荷西拥有的热烈的爱情。然而天下这场浩浩汤汤的大雨,我拥有什么呢?是的,我没有爱情,但是我真的没有吗?在熙攘的操场上,当宙光向我走来时,我心中涌起的又是什么呢?他在来的样子,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面向着我一样,手里挎着饭盒,嘴上蓄着笑——我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但是,倘若我在那个时刻若无其事地转身,全世界也恰如随着我一齐转过身去一样了。
等他把我压在桌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是一张布满了酒精味道的实验桌,窗外的路灯伸到了窗口,狡黠得像是一个摄影镜头。手、脚,都被胶带狠狠绑着,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螯都被一根粗糙的麻绳收束成一个滑稽的球体,然后被放进高压锅里面,四平八稳地被煮成通红,待到要被食用的时候,麻绳被卸下,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身体也被大大方方地打开。
鼻子和嘴巴里充斥着胶布那股令人作呕的塑料味道;现在浑身上下,我发现只有我的耳朵和眼睛是自由的,但尽管如此,我已经失去我的眼镜,眼睛的自由也只是一片模糊的虚伪的自由而已。在这片模糊当中,我看到前方一排排实验桌上,形似于双十字的铁架台都被整齐划一地安放在左上侧——人类明明创造了那么多的直角,但有时候为什么他们的行为会如此荒谬?
惊恐、愤怒、恶心、痛苦,痛苦,痛苦……
灯光似乎缩小了一点。
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尽管我不知道这阵阵颤抖是来源于我自己还是肩上的这具肉体,或仅仅是源自这张肮脏的实验桌。
脱离开来了,我好像站了起来,站在旁边的实验桌边上,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一个男人压倒在一个瘦弱的男孩身上;突然间,我的口中爆裂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所以无词的言语”——葛然才发现,那是一种被胶带捂住嘴巴而漏出的七零八落的呐喊声——呵呵呵呵,意识到这一点后,站在一旁的我开始冷笑,我笑王尔德的痴傻,笑兰波的疯癫,笑图灵的死有余辜——我看着窗外的焦黄色的灯光映在那个男孩的脸上,处在阴影里的他,一滴泪都没流。三.
“妈,我想回去。”
“你想干什么?!”
“我想回去!”
“孩子啊,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你很难过,但是忍一忍,在学校里面,你想吃什么跟我说好了——我帮你寄过来啊,别多想!你现在我能理解,我能理解,一鼓作气,你这么优秀,你不知道落后于你的人,他们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支撑下去,而你,只要继续保持这个状态就可以了!这一年呐,谁不是这么——”
“我被强奸了!”
“什么?”
“我,我,妈,妈,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妈……”
“你一个男孩子说什么戆话呢?啊?”
“没有,妈——”
“你说你压力大,但也不能以这样的借口来搪塞自己啊!这个太荒唐了!你给我憋回去!不要再去想了!班主任群里发消息说,下个月就要月考了!你这个小赤佬!——”
“这是真的!妈!真的!妈,妈!——”
“屁话!好,好,行,行啊!你行啊你!那你说说看,你到底穿成个什么样子,才会被——”
“我穿成个什么样子?你怎么不先问问那个人是谁?!那个人穿成个什么样子?!”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玉夫啊,你听话啊,要入秋了,你应该穿得厚实些,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已经快成为一个男子汉了你知道伐,有些事情不老像小孩子那样由妈妈来罩着,你永远无法明白没有你爸爸我是怎样把你……”
我能理明白,我也能够理解那个夜晚里实验桌上的快要成年的男孩——十八岁了,我仿佛什么都能够理解,却仿佛什么也不再相信。
像鲁迅那样,我梦见我在做梦。
我看到漫山遍野的七色的花,让我留恋的又让我深感惊惧的。我的灵魂再也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而飘升到了浩渺的天际,死神如同一位老朋友一样和我知根知底。
记得毛姆说过,生活不过是一场混乱,充满了种种荒谬和污秽,只能引人发笑,未免乐极生悲。
我想我的故事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文学体裁;不过世上已经有过林奕含,而我也绝对不是房思琪,不但是因为那个人不是李国华,而且我身边也找不见一个“灵魂上的双胞胎”刘怡婷。 我很孤独。
我好庆幸当下生活中没有人会相信,甚至知道,那块实验桌版上发生任何不齿的事情,而这庆幸的代价就是我独自一人永恒的孤独。
书上说,世间真正存在着“精神上的癌”,而所有翻过铁栏杆后人人到了精神癌末期——我突然间感到一阵悲戚。是的,社会觉醒了,大众对于这一类事件的关注度企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女权主义”的锋芒,磨成的针,扎破了庞大无比的气球皮,滚滚毒气不断地往外冒,呛得普罗大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到不得不去追究的地步。
但是我呢?我无法盲从正在觉醒的女性意识,这也就意味着我的病情无法被下定义——因为当代这个社会连医治这种“精神癌”的医疗背景都不健全。就像一束光照进铁塔,里面阴晦肮脏的角落都被显现,这束光首先就是一种罪过。
“十八岁生日快乐!小子!你知不知道,以后要是我们欺负你的话,要担负刑事责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们啦!”
走回宿舍的晚上,不变的,宙光走在我左边。天气晚来秋,上完了晚自修的时候,沉沉的天空已经滴不进一滴清凉的颜色,又是雨后,四周弥漫着熟悉的桂花香还有氤氲的白气,因此月不能朗照。这是朔时的月亮,应该就是老舍笔下月牙儿——“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白先勇先生笔下的孽子阿青,就该像是披着这样轻薄的月色,潇洒地在街道上奔跑吧。但那终究是故事,不甘于幻想,又不敢于遭受。
“你烦不烦?!”
“哎呦——这么说你就生气啦?我看从上个礼拜五起,你就是这样一副凶狠的模样,到底是什么破事啦?送给你的那本《地下乡愁蓝调》是不是不够你这个大文豪的口味啦?”
“别说了,走快点,我觉得外面太冷……”
恍惚间我加快了脚步,却不料宙光一只右手笔直地搭在我的右肩上,那个位置。
“别走那么快吗,哎呀,晚自修刚刚写完一张数学卷子,闷了两个小时,现在来外面好好透透气啦……”
无名的怒,羞耻而已,恐惧而已;因为自卑而自满,因为自满而自负。
我挣开他的右膀,更加快步地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可真不当朋友啊你……”
我的心一阵绞痛。
忽然袭来的一股凄紧的秋风,盖过了宙光后面的话。我好像是在奔跑了。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Ah,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我才风华正茂。”
我翻着这本诗集,想象着鲍勃·迪伦口衔着烟卷,微锁眉头,淡淡的歌调从吉他的弦上滑落。我又想起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返老还童》,想起了《本杰明·巴顿奇事》当中本杰明坐在月光下的石栏上,静静地观赏黛茜跳芭蕾舞的场景。
一切都很美好,在我的成人礼上。
折下一束桂枝,要想把木樨也一起带下来是不可能的了——这场秋雨早就把脆弱的桂花打下凡间的泥里,现在桂枝上只结满了冰冷的水珠。我把树枝擎在手里缓缓挥舞起来,苍硬的叶片淅淅唰唰地嚷着,凝结的水珠再一次注下,好像秋雨还没有下完、夏天还没有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