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老徐
老徐当然姓徐,他有大名,只不过在厂里,若是厂长工程师或是局里派的调研员,我们可称之为徐老;若是车间主任或者技术好的工人我们称之为徐师傅。但老徐一无技术,二无头衔,我们只好等而下之,不客气地称之为“老徐”了。老徐年龄是真的大了,大得相当于我们这些年轻职工的父辈,但是老徐并没有因为年轻人这样不礼貌称呼他而吹胡子瞪眼——他谦卑惯了。
老徐是我们工厂从事职业门类最多的一个:他在车间做过工人,并且是四个车间都呆过,在工厂仓库做过保管,做过门岗,还在传达室做过保安,在伙房做过大厨,以致于副厂长老宋给他开玩笑:“老徐,你小子百年之后要我给你写悼词,篇幅都能赶上咱们县长了。”
老徐家在山区,家境很拮据。他在厂里省吃俭用是有了名的。几乎每次回家他都要从家里带来一小袋玉米面儿,放在床底下。每次我都会看到他糊一小铁锅玉米糊,拿着一块干馒头就着咸菜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伙房的馒头放得时间长了,表皮都发了霉,他不舍得丢掉,拿个塑料袋儿提回宿舍,剥掉外皮而后放在火炉上烤得焦黄干脆。没办法,孩子们多,他挣的工资又有限,他的饭量也大,不从牙缝上省,从哪里省呢?
老徐是个受苦人,掌握的技艺不少,比如补鞋,补轮胎他都懒得去外面街上,因为那也要掏钱。他自己置办了一套工具。一开始并不熟练,他自己的鞋子由小窟窿补成大窟窿的也有,越补越难看也有;他的自行车更是成了试验品,本来内胎还能用,窟窿越补越大,最后“聋子制成哑巴”,干脆报废也有。但是手熟为能,没几次实验他的手艺就很不错了。
老徐做门岗的时候,冬天天气暖和,他就拿一个小马扎,把工具摆开,坐在向阳的角落里。他当然不只是为自己。厂里上上下下,谁的鞋需要补,谁的自行车被扎了轮胎,找他帮忙,他都有求必应。就因为这些,某一天县城报社的记者,在他的宿舍采访了他一下午,没几天一篇关于他做好事的小通讯就上了报纸。老徐顿时成了厂子里的名人。工友们嚷嚷着让他请客,老徐哪里舍得?他憨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包劣质香烟,“小事一桩那里值得庆贺,抽我一根赖烟吧。”
老徐在伙房时间最长,厂子吃饭的也不过十几个人,伙房他就是头:采购,做饭,核算,记账他一人说了算。那个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县城上班上学,一到饭点,都来这里吃饭。有的人就怀疑他假公济私,一大壶色拉油,不几天就没有了,但是很少见他用色拉油,他喜欢用更便宜的猪油,有的人说自己不在厂子吃几顿饭,吃的东西也不好,但是伙食费愣是居高不下。有一年的劳动节,厂长难得的大方,“我们工人的节日,伙房多派几个帮厨的,每个人十块钱标准,既要吃饱又要吃好。”工人们群情激越,以为可要解馋了。
那天吃的是土豆炖牛肉,厂里的领导当然丰盛,但是工人们碗里的几乎就是一碗汤,去的迟的,碗里净是土豆沫子,哪里有什么牛肉的影踪。于是人们怨声载道:“十块钱标准呢,牛肉哪里去了,一碗土豆就这么贵呀。”有个工人经常不在厂里吃饭,所以他用的是老徐的饭盆,吃罢饭一抹嘴,他去伙房的里间给老徐送饭盆,刚好和放学回来的徐家老二前脚后脚,老徐脸朝里躺在床上,“老二,饿了吧,床下有牛肉,赶紧盛来吃。”老二撩起床单,足足有三四碗的土豆炖牛肉盛在一个罐子里——不止老二有份,老大,女儿的,老徐早就都给留出来了。那工人嘴损,“我还纳闷我们为什么吃不到嘴里呢?咱们这三十号人养肥了一窝老鼠。”
老徐做门岗很有眼色,听见小轿车的汽笛响,他就会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从传达室里跑出来,毕恭毕敬地开开大门;可要是平常人,任你喊破喉咙,他装聋作哑当没事人,无怪乎有人称他“势利眼”。但是有一件事还是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
那一天外边一个二流子,喝了几瓶猫尿,满口酒气,嚷嚷着要去厂子里的厕所撒尿。老徐就是不让,“没有厂长命令,任何陌生人不能进入厂区”。那青年仗着酒疯,撒泼耍赖,用手狠狠地摇铁门框,用脚狠狠地踢着铁门,这还不算,他还隔着铁门爷爷奶奶地破口大骂。这可惹毛了老徐,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老徐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壮实,在厂里有许多年轻人跟他扳手腕,都甘拜下风。“你个小兔崽子,你敢骂你老姑爷,我上班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腿肚子里转筋呢。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受你的委屈?你站那儿别动,就你就我,我要不把你摔到在地上,我就不姓徐!”那小子也是外强中干,见老徐来势汹汹,赶紧扭转身,仓皇逃窜。边跑边喊“你等着,咱走着瞧!”老徐当然追不上他,他掐着腰,“你回去把你爹你娘都叫来,我一锅端,挨个挨教训教训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东西”.听到院子里人声喧嚣,一米八几的厂长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老徐做得对,做门岗就要这么硬气,怕什么?他要敢进来,不用别人帮忙,就我们两个老家伙非把那个小兔崽子揍趴下不可“。工人们见状都齐聚到院子里,那一刻,老徐仿佛成了英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