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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穷二代与官富二代

2018-06-27  本文已影响557人  扉页留白
官穷二代与官富二代

第一次不怎么愉快的邂逅,我在街边卖字画,他在摊前啃地瓜。

如果不是这货四仰八叉地摔在了我的《西风瘦马图》上,估计这辈子挺多算个路人甲。

瞅了瞅马屁上的手掌印,我向满身酒气的他伸出一个拳头:“特价十两,谢谢惠顾。”

他被摔得有点发懵,挣扎一下,愣是没站起来:“擦!”

“这是硬伤,擦不干净。”

挣扎第二下,他还是没站起来:“我擦!”

“谁擦都一样,请问现金还是银票?”

这货总算从地上爬起来后,猥琐的目光就一直晃荡在我与画之间,口中啧啧有声:“不错……”

我也懒得计较这句“不错”究竟是指马屁股还是指我的脸,十分坦然地将手掌摊开:“先交钱,再交货。”

他噗嗤笑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这身悬鹑百结的素缟,一把将腰间的扇子掷了过来。

我二话不说就扔了回去:“客官,市场经济,物物相抵可还行?”

他倒不恼,右臂一晃,唰地打开:“这位兄台,《江亭谈古图》,俗人不识货,你该不会同属肉眼愚眉之流吧?”

笑话,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嚎么。玳瑁的扇骨再加上唐寅的扇面,他这一把扇子,绝对不止十两之数。

我实话实说:“生意不景气,没钱找给你。”

“那也好办。”他用扇柄戳了戳我案上尚未完成的书帖,似笑非笑道:“你随便写,买不下来算我输。”

纨绔满街跑,今天特别多,像他这么嚣张且败家的花花公子,真是百年罕见的稀有物种。

想到囊中羞涩如同裸奔少女,我不再推托,专心低头,笔走龙蛇,鸾翔凤翥,行云流水,一挥而就。

不知何时,眼前之人已绕到身后,见我撂笔,十分捧场地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好个铁画银钩的《研山铭》,就算米芾在世,见了此贴也得给你跪了。这幅字我要,价钱随便开。”

子曾经曰过,有便宜不占是傻蛋,贪便宜太多是混蛋。所以,就算他脑子有坑,厚道之人也不能总往里面灌水。

我把这两卷递给他:“一幅字加一幅画,换把扇子,各自公平。”

他闻言反而不悦道:“这可不成,以有价换无价,你吃大亏了。”

怔怔地端详许久,我不禁暗自感慨:如此人模狗样,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客官,临摹之作,本就算不上什么珍宝,你若真有诚意,扇子留下,字画取走。”

这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思忖片刻,终于把扇子放置桌上,又将我手中的两卷接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在他走远之后,在旁买烤地瓜的老伯才冒出来瞎打听:“小哥,你是这片儿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家居滇南,初来京城。”

老伯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的地瓜:“呦,那可真够远的,逃婚还是逃难?”

我颔首接过,心平气和道:“奔丧。”

老伯叹了口气:“京城乃是非之地,草根阶级还是少出头为妙,刚刚那位爷,光看行头就不是咱能惹的主儿。”

我笑得腮帮子有点阵痛:“原本也没打算搭理他。”

话是这么说,然而事情绝不会向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

收拾案几之时我才发现,有一吊坠被扣在扇面之下。金镶玉的配置,看着十分名贵,然而上面的刻字完全瞧不出意思。

我拿给邻摊见多识广的半仙端瞧:“先生,此物您可认得?”

半仙只摸了不到五秒,墨镜险些掉在地上:“……别的不知,在京城混,这四个满文可比恭喜发财都认得清楚。”

“满文?何意?”

“丰绅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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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里胡思乱想。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造孽。

钮祜禄氏丰绅殷德,京城第一高富帅,拼爹界的扛把子,五岁便由皇室赐名并指婚与十公主。从此春风得意,一路飙升,胡子还没长出几根就成了内务府大臣。

如今乾隆爷虽名义上退居二线,嘉庆帝依然大权旁落,至于落在谁手里,连半仙那种睁眼瞎都能看见。

和大人的宝贝儿子,太上皇的固伦额附,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雪花绝对看不见冰雹。

同样作为官二代,我们的确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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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找公共厕所很难,他的私宅倒是容易打听得很。

第二日,我双目眍䁖,登门拜访。

真没想到,家丁涵养甚高,虽然没发现任何隐形富豪的标志,依然对我保持嘴角上扬。

“公子留步,可有拜帖?”

“没有帖子,坠子行么?”

他再次出现,手中的扇面换成了唐寅的《雨竹》,依然是一种浪荡微醺的状态,见到我,脸上毫无诧异之色:“来了?”

确认过眼神,这家伙果然早有预谋。

我刻意低下头,将吊坠递上:“物归原主。”

他没有接,盈盈笑道:“既然兄台登门,不妨入室一观。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便是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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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徐徐引入书房,他对着挂在满墙名作中央的那两幅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兄台行书飘逸如鸿,运笔提案又不失颜体之端俊。柔中带刚,不落窠臼。这副西风瘦马,虽无韩干之肥腴,也无曹霸之硬骨,风鬃雾鬣,亦是别有神采,只是……”

见我沉默不语,他略微停顿便继续道:“只是笔墨之中,总有一丝幽怨难解。”

仅凭拍马屁的家传绝学,看懂字的门道可以理解,但看穿陌生人的心意,实在有点超乎想象。

我假意风轻云淡:“身世飘零,孑然一身,幽怨谈不上,丧里丧气在所难免。”

“哦,我还以为兄台只是单纯的仇富呢。”

他笑得贱兮兮,我忽然心惶惶,瞥见墙上的《山路松声图》,极为强硬地调转话题:“看来丰兄很钟爱唐寅。”

“丰胸?你们文化人都这么会聊天么?”

“……对不起。”

他被我这张白中透红的囧脸逗得哈哈大笑:“丰绅殷德是御赐之名,意为福禄兴旺,天爵是家父亲拟之字,极其狂拽炫酷,一个太俗,一个太傲,所以小弟干脆自取一号,兄台不弃,唤润圃即可。”

葱蔚洇润,悬圃蓬莱,这暴发户,竟然不是个土鳖。

他见我微微点头,高兴地上前一步:“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敝姓钱,家父生前最喜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一句,不才名讳也是从中而得。”

“所以兄台名为钱锤?钱凿?钱焚烧?”

“……是钱若闲。”

他不置可否地眯起眼睛:“兄台可有字?”

我默然。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父亲只留下一个名字和几幅字画便抛下我与母亲,远赴京城去实现他精忠报国的鸿鹄之志,从此两袖清风一条路,从白走到黑,从生走到死。

“既如此,我为兄台拟一字如何?”

“这个嘛……”

“义务劳动,不必客气。”

我未及回应,他随口吟来:“多少天涯未归客,借尽篱落看秋风,就取‘归篱’二字,兄台以为如何?”

毋庸置疑,这货绝逼是唐伯虎的骨灰粉。

迎上他无比期待的目光,我无奈点点头。

若闲不得闲,归篱无处归。如此仓皇过一生,不知是运还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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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给我取字之后,这货三天两头就来捣乱,不是尬聊就是约饭。

我以为自己会很反感,然而并没有。

此人虽说是个集骚浪贱于一身的官富二代,好在缺乏摆架子放鸽子、一言不合砸场子的不良习气,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很难将他归结于一无是处,而且属于没心没肺派,从不打听我的家事渊源。

除此之外,这货实在太过殷勤,还是让人很难开口拒绝的那种。

比如第一次吃炒肝,我是掐着嗓子灌下去的。

他依旧笑眯眯地开口:“归篱兄,味道如何?”

吃白饭并不可耻,如果吃白饭还挑三拣四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所以不管再难以下咽,我都会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不错。”

诸如此类的打肿脸充胖子导致我隔三差五就得接受一次肠胃的煎熬。

这天,他又要带我出去“改善伙食”。我扛起砚台作为武器,实力拒绝。

“嗳,这次尝鲜,换换口味。”

等金钱云腿和过桥米线上了桌,我才发现他带我来的这家店是云南菜馆。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

“久违了,舌尖上的家乡。”道谢的话来不及多说,我撸起袖子,大快朵颐。

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他似乎比往常更加高兴:“归篱,你这么有才,干脆进翰林院做个学士吧。”

嘴里塞满火腿,我有些心不在焉:“翰林院又不是点心铺,岂是说进就能进的?”

他轻描淡写道:“翰林院对我而言就是个点心铺,我说能进,你就一定能进。”

我似乎被米线噎住了。

亡父入朝二十四载,鞠躬尽瘁也不过是个监察御史,半盏茶的功夫,他就能让一介布衣登上翰林之位。想想就觉得好笑。

不是笑父亲,是笑自己,笑自己竟以为他不会是他父亲那样的人。

我把筷子撂下,将碗推到一边:“……不劳费心。”

“哈哈哈,我就欣赏像你这种死傲娇的闷骚男。翰林学士至少不必摆摊吃土,你若……”

“多谢大人,草民,不敢劳您费心。”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归篱,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没有接话,起身准备告辞,肩膀立即被人死死钳住,忍痛抬起头,是他静若寒潭的双眸:“非要这样么?”

“请大人放手。”

“既如此,得罪了。”

我还没来得及吭声,脖颈被人猛击一拳,紧接着,眼前漆黑。

——————

不知何时,我从头昏脑涨中醒来,环顾四周,屋中陈设堪比五星级客栈,身边还有个倒水的小倌。

我已猜到七八分,还是象征性地问一问:“这是哪里?”

小倌低眉顺眼地回复道:“家主吩咐,委屈公子在此静养,等待风声过后,自然送您离开。”

“小哥,我出二十两,你放我出去,如何?”

“公子,我出五十两,您老实待着,怎样?”

奶奶个腿的。

“好吧,咱们各退一步,待着就待着,你家主子对我的活动范围可有限制?”

小倌稍作思忖,摇了摇头。

呵,好歹也是村头爬树的种子选手,不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身轻如燕,还真当老子逃不出去了。

本以为白天休养生息,晚上就能飞檐走壁。奈何这个遭天谴的宅子实在缺乏人性化设计,层台累榭,错综复杂,连出去撒泡尿都得憋好久。

在我处心积虑规划逃跑的这段时间,他始终没有出现,只是经常派人送来那家云南菜馆的外卖。

不得不说,再轻的燕子,照他这种养法,早晚喂成烧鹅。

经过艰苦卓绝的探寻,我终于摸索出一条路线。虽然通向什么地方尚未可知,但连那小倌都不敢涉足,也许就是自由在召唤。

三更半夜,我一边偷摸摸地逃跑,一边酸溜溜地懊恼,难不成自己最享受的人生经历竟是被绑架的这段日子。

心绪不稳,脚下也开始拌蒜,一个没站住,踢倒了廊厅的花盆。

“什么人?”

巡夜的守卫闻声而来,我只得溜入距离最近的屋子里避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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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子看上去不起眼,进去才知别有洞天,层层叠叠,大大小小,堆满贴有封条的木箱,两江、两广、四川、闵浙……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各地总督孝敬和大人或者驸马爷的例银。

恍惚之间瞄到一箱没作标记,我壮着胆子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打开。

没有想到的是,此中所藏并非金银珠宝,只有一封信、一幅画。

我沿着画轴展开,犹如五雷轰顶。

这是父亲所作的《西风瘦马图》,与我在家乡用来临摹的那张毫无二致。

原作已被苦守清寒、抱怨而终的母亲烧毁。但是这一幅,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府上?

读完所附书信,我已接近崩溃。全然没有注意到屋中何时多出一人。

“归篱……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假的,全是假的……”

他持灯的左手有些不稳:“假的?什么假的?你到底要不要紧?”

颤栗许久,我忽然放声大笑,笑到嘴里流进咸涩的味道:“大人口中的知己情义都算不得真,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为假?”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归篱,你为何这么说?我对你究竟如何,难道你不明白么?”

“怎么不明白?若不是幸得大人庇佑,草民怎么能在令尊眼皮底下活命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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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手中书信连同心中怒火一同扔给他:“怪不得那些官员执意不肯让我去父亲京中旧宅,原来有价值的物件早就被送来府上。令尊大人怕自己这些年狼贪鼠窃的腌臜之事被父亲查到蛛丝马迹,连他的遗物都不肯放过,还暗中下令对我赶尽杀绝。你早就知我是谁,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不是骗你,我是护你!令尊与家父因政见不合,宿敌多年,怎会认不出钱沣钱大人名震天下的瘦马和书帖?你在街上买这样的字画,无疑是自寻死路。家父曾听安插在令尊府上的仆人进言,这幅《西风瘦马图》至关重要,只是尚未看出机关,所以……”他向我伸出手:“归篱,你一定要把画还回来,否则就算我竭尽全力,未必能保你性命无虞。”

我禁不住连声冷笑:“还回来?大人还真是能说会道,家父遗物被贼人偷去,反倒成了贼的东西!”

“归篱!”

他恼羞成怒,上前就将一边画轴拽在手里,我把住另一边死不放手。只听哗啦声响,瘦马一分为二,被撕裂的画中竟掉出一封奏章,径直落入我怀。

“圣上被册封为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圣上前先遞如意,漏洩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其罪一;太上皇于圆明园召见和珅,伊竟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无父无君,莫此为甚,其罪二……”

林林总总,共千字,二十条。这是父亲弹劾和珅却未及上报的密奏。大概觉察到了身边之人不足信,父亲才把这些藏于画中。

看着熟悉的字迹,我仍能想象到那时已经病入膏肓的父亲是多么无助,又是多么坚强。

然而现在并非感伤的最佳时机。

他将门外等候的守卫遣散,依然没有放弃:“归篱,这奏章你不能带走,你也不可能带走。我府上的守卫全都听命于家父,当下肯定有人前去通风报信,把奏章交给我处理,我保你毫发无损。”

混蛋,真是个混蛋。

从他假摔在摊前的那个瞬间,我就应该明白,殊途怎能同归。

曾见趋炎堪炙手,宁抛伫艳敢成仁。唐寅这一句,原是他不肯懂。

我将一直揣在怀中的吊坠掏出,握于掌心:“摆在你我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奏章可以归你,我的命,请一并拿去。二,物归原主,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吞金而亡,光是想象就很刺激。

若是黄泉路上遇到父亲,得知一个刻着“丰绅殷德”的吊坠要了他儿子的命,会不会被气得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归篱,我从前能护你周全,往后更会许你平安,不止平安,你父亲亏欠你这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岁月静好,我给你,加倍给你。只求你,别做傻事。”

“家父为官,无愧于君,无悔于民,亏欠我的,不必再还;你的父亲,欺君罔上,贪赃枉法,亏欠这天下的,迟早要还。润圃,路要怎么走,你还可以选。”

我也知道这句话很假, 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一个舐犊情深的慈父。事已至此,他完全没得选。

沉默,还是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疯狂。

就在我将吊坠含入嘴中的下一秒,他终于开口:“钱若闲,你走吧。”

擦肩而过,我听到他最后的低语:“记住,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你手里的这些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想活到复仇那天,就不要轻举妄动。”

我一笑了之:“有些人,可以忘,有些事,可以等。”

这句话,大概只有后半句才是真的。

后记:

嘉庆四年(1799年),嘉庆从钱沣生前未奏之折二十大罪,下旨将和珅革职下狱,乾隆帝死后十五天,嘉庆赐和珅自尽。丰绅殷德以公主故,免连坐,仍给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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