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时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终于要开始了,这事儿搁哪儿都不是个滋味。
01
出门时,蓝兰亲了妞妞一口,小家伙在奶奶臂弯里定定地望着她,眼神清澈无波,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的慌乱。她关上门,低头转身向电梯走去,小家伙的神态从她眼里下到心上,仿佛一朵莲花降落在污泥之中。
她脑海里有过片刻的澄明,却迅即泯灭在其它急迫的念头之中。得赶紧,不然来不及。下雨必堵车,平时开车不到半小时的路,下雨会走上一个半小时。好几件重要的事在时间的抵近处等着她,用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它们的主人,现如今却觉得自己是它们的奴婢。她进了电梯,刚按过地下一层,转念间,又按了一楼,临时起意改乘公交,或许乘公交能快点,她臆想着。
从一楼门洞里快步走出,细雨照面而来,她边走边抬头伸手,觉得雨不大,就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明明知晓天在下雨,心里也反复念叨着出门要带伞,结果还是忘了。“真见鬼,以前不是这样的。”一个哀怨飘忽的声音脱口而出,刚好被耳朵听见,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发出的,她仿佛真见到了一个不依不饶纠缠自己的鬼。
继续往前走,纷乱的念头继续在脑海里纠缠。她带着一股风涌出了小区大门,快递小哥的摩托车刮起更强劲的风迎面而来,两股风瞬间撞成虚无,她的前脚与摩托车前轮仅距分毫。双方及时急刹,急停后的几秒钟里,时间凝固了一般。双方的对视充满对峙的意味,肺里短促的气爆令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对方的嘴唇也动了动,心思通过“唇语”迅速互相秒懂。
片刻后,刹车声在她的心上晃荡过去,继而风雨声响亮起来,时间轰地一下又如瀑布般显现炸开,两人如梦初醒般迅速错开。既便爆出了火花,也只能是一次寻常的擦肩而过。倒是雨仿佛受了惊吓,突然间加注。她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马路边的香樟树底下。与马路并行的是一条人行道,人行道两边都是这种树冠宽大的树,可以充当临时雨伞,天热大太阳时也可当作凉蓬。
在她印象中,这些香樟树风雨无阻地候在这里很多年了,具体多久她却无从记起。她只是隐约知道它们也是活物,它们也在生长,它们也生了眼睛。她看它们,它们也会回视。它们看她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的凝视。
它们一视同仁,多年来,它们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庇荫着短暂停留的乘客,也在夜晚照应着流浪猫、狗等其它生灵,却从不出声询问什么。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它们以一种迥异于她的方式安然生长,也曾引起她的好奇,但她无瑕询问它们在这里等候什么,她只在这里候车,她如同过路的风,她的脚没有根,注定永远漂泊在路上。
此刻,她站定,稍稍收回混乱的思绪,眼帘跟着低垂下来,视线落到那把熟悉的红色无靠背坐椅上,它看上去湿润干净,却不适合落坐,它落寞地空着,像昨晚空着的半张床。
她微微抬起眼,在它的侧前方,一个简易站牌伫立着,在青葱的香樟树群里,它是那样的蹩脚和另类。它身后,七八把雨伞在空中撑开,罩着比她先到的候车的人们,它们一并堵塞了她的大部分视线。
她转向另一边,向公交车来的方向张望,各色车辆排成长龙,正经受着雨水的冲刷,车里的人们同她一样正在与时间对耗着耐心。她的眼睛顺着车队一路向前探去,一直到达视线的最远处,也没有发现目标出现,她的眼神更加落寞。
她向上望去,几缕明亮的光线从枝叶的缝隙里落进眼里,水珠也跟着掉下来,有一滴砸在她眉心上,她皱了皱眉,伸手揩了揩,又转头望向那些撑伞的人们。她有些后悔没有开车,开车了至少不用淋雨,转而又为忘记带雨伞生出更大的懊恼。
雨越下越大,她紧了紧白底碎花红裙的领口,便一手抄在胸前,另一只手将皮包举过头顶。她盯着缓慢移动的车队,觉得它们像小家伙学步时的亦步亦趋。想到小家伙,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心脏,使她的心律在一瞬间切换到相对平稳的档位。她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心想,最多也就等个十几分钟,没啥大不了的。心念的微妙转变,思维由混乱又回到正轨,仿佛这一刻才是她真实的自我。近些年来,她很容易暴起,每每暴起后总有相对的平静,她越来越贪恋这种暴起之后的平静。
漫天雨雾之中,高楼大厦正在虚无,车辆行人连同她自己都逐渐地模糊起来。被钢筋混凝土随意分割的地表上水花四溅,她恍若正站在一条流淌的河里,她的思绪又流淌开去。
江南五月,正值春夏之交,雨水频繁。水,冰,汽,都是水,却各有各的形态,又可以相互转化,从而形成循环。一种形态的结束恰恰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多像这世事,看似纷繁复杂,有始有终,实则来回往复,无止无尽。
结婚十年了,于今一地碎屑,常扫常洒,常洒常扫,也是没完没了。这梅雨季节啊,在阴晴不定里打转!她记得结婚的时候偶然听人说过“结婚是件小事”这么一句话,立即像个问号般的浮标一般投进她的脑海里,从此长驻在那里,常常浮出来令她迷惑不解,她一直想搞明白那是个什么意思,却一直也没搞明白那是个什么意思。
现在,时间给了她答案。结不结婚,人在情绪状态上还是会不断变化。但相对于动态的形态,人的性格是较固定的,结不结婚,对个性却几乎毫无影响。
蓝兰感叹十年的婚姻只是让自己彻底地认清了一个人。彻底地认清一个人,目前看来,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接受他,一种是排斥他,两种结果又会产生更多的结果,兜兜转转到最后又会回到本源。
雨水在眼前直直下落,在高高的天上,水汽正在不断放热成水,那里一定很冷吧,她的心神在寒冷中穿梭,她仿佛看到极地的冰川,企鹅成群,它们呆头呆脑,那是更冷的地方,水放热成冰。
人之外的生物没有结婚这一说,动物的结合更似一场寻常的变故。唯人把它当成终身大事,但它或许真的就是一件平常的小事。她定定地出神,她精神很好,却疲惫极了。
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当初那个怎么看都英俊潇洒的男人与现在的他进行拼图。昨夜跟他争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她与他有过短暂的怒目对视,她算是里里外外把他看明白了,那不是结婚前的那个人;那还是那个人,只是揭去了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
他是不是那个人,她其实根本不想得到确定的答案,包括此刻,她宁愿相信他只是冷凝成了水,凝结成了冰,只是暂时令她与他前行的道路布满泥泞,他还会汽化,还会升华,还会变回成那个包裹她又令他仰望的男人。
想起昨晚,她心里一酸,眼睛连眨直眨,泪水被大部分压回去,但仍有两颗被挤出眼角。“见鬼去吧!”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地伸手拢了拢额头,那里并没有留海,再轻轻擦擦眼角,轻轻地带走那讨厌的不听使唤的泪珠,它们无声无息捎走了短暂的平静,她的情绪又掉进黑暗的深渊。
蓝兰定定地出神,风雨没能把她怎么样。车来了,缓缓地驰来,停靠,她跟在人群后边向前挪动,上车,她遗忘了大雨。她机械地掏包,刷卡,也丝毫未察觉到随之挥落的水朵水线水滴。她向车厢尾部挪动,前面的人纷纷落坐后,她行至车尾。车辆重新启时动,她歪斜进最后一排一侧靠窗的位置,坐下。
雨越下越大,窗外模糊一片,只看见车窗玻璃上的水瀑布一样飞流直下,视野被困在车厢里。
02
老天用它独特的运作法则随时随地昭示着公平,那怕只是形式上的。不过,对她而言,颠簸也不全是坏事,视线四处碰壁也不全是坏事,甚至于大雨也有好处,它们一并发力,把熟悉的世界阻隔在外面。这使她心弦松驰下来,凭空生出一些自在来,至少在接下来的半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风雨动荡之中,被遗忘或抛弃在一个互不熟识的人群的角落里,恰恰是最好不过了。
这番落坐,类似于从风暴的中心逃离到安全地带。身体本能的逃避机制一直在起作用,现在无需逃避了,它自动切换到保护机制,立即调低了彰显自我存在的起点,需求降到了极低的水平,换言之,低到了尘埃里,一切都可以忍耐。想起几分钟前还在焦急地候车,在计算着,期盼着,胡思乱想着,外面在下大雨,心里的堤坝在崩溃;十几二十分钟之前,还在急匆匆从家里逃离,心中饱含不舍与牵挂的苦恼,甚至妄想生活奔驰的列车有个暂停键、倒退键可供使用。现在不免生出几许幸福感来,心里多少有一些明悟。
纵然生活冒烟着火,她还得在烟火里狼奔豕突,也不能指望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拉一把,毕竟生活是自己的,阻隔一切外在干预是它的本能,突围也只能靠自己,突围的同时该背负的还得背负。她理解了当年赵云在当阳长坂坡背负着的可不只是阿斗,也是工作、生活、梦想,是一切。这已经不是出生的问题,学问的问题,能力的问题,穷富的问题,奔赴本身就是问题,都在往前冲,有着巨大的惯性,冒烟着火也得继续,没有一样可以轻易叫停。老天把时间设置成永无休止,这恐怖的设置造成一切都无可挽回,谁能将它改一改呢,那怕歇歇脚也好。
现在,她像只失魂落魄的猫蜷缩在这个牢笼般的颇显荒诞的空间的角落里,却意外地获得了喘息之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在这样一个并不熟悉温暖的地方!她也算心想事成?她很想就这样子长久地被囚禁在这里,至少这个笼子还有个形状,看得清楚明白,不像外面那些无形的笼子,一个不慎就会撞上去,吉凶难料。
她的心神渐渐地归于本位。她掏出纸巾,轻轻擦掉手臂和额头及皮包上残存的雨水,又掏出镜子照照脸,拢拢头发,丢失的魂魄一点点归位,整个人又恢复了不少精神,接着她又从小腿一直清理到脚上,还擦除了黑色皮鞋上的污渍。这过程中,她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她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眼前,回到了当下,她停了下来,身上有点冷。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更紧地贴靠着坐椅,将皮包平置于小腹上,双手合抱着,又跷起二郎腿,闭上眼睛。她算是消停了下来,只是一消停下来,问题就一个个显摆出来,排成一排,连成一串,它们全趴在公交车的外壳上,嗡嗡作响,只是暂时被阻隔住,没能压过来。
他与她之间的问题最显眼。她开始向深处掘进。她发现人与人的时空是互不相同的,有的有交集,有的没有。或许不同才是本质,既使有交集,也仍然不同。交集不意味着合并,交集过后,仍然是各自奔赴,既便是嫡亲、夫妇,都无法改变。任何试图合并与改变,除非自愿,都是侵略,小到引发战斗,大到爆发全面战争,也有另一种可能,单方面妥协。“我们真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她不禁问自己。
看来与他重叠的空间已经太多了,多到分不清归属了。在这些重叠的空间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他互相埋雷,稍不小心就会踩爆一颗,把两人炸个鼻青脸肿,越到后来,雷的威力越大,不免伤筋动骨,这一回更是重伤了一个内脏,听说它要是死了,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
昨晚的“雷”震碎了心房,余波仍然在心上回荡。“滚,滚,滚”他对着她吼,气浪打过她的头顶。“你滚,要滚也是你滚,你滚!”她与他怒目而视。当时,她头脑里只有一根弦是绷紧的,其它的都成了棉花状。是那根弦控制着不让她上去揍他,如果可以,她想上去揍死他。所幸,她没有,否则这唯一的绷紧的弦也将连同她一起垮掉,她清楚地感觉到暴怒中的自己拥有豺子的力量,而对面那个翻脸无情的暴怒的家伙更如一只虎。她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更灵活迅捷地扭,穿,绕,插,分分钟便收拾好一背包用品,大多是小家伙的,她嘴上也没停。“不想过就不过,把手续一办,你想怎么的怎么的。”说完这句,她与他同时听到了门栓转动的声音,他们同时息声望过去。
侧卧门打开了,奶奶抱着她的小孙女妞妞站在门口。长者自有长者的威严,奶奶沉着脸,乌云盖了过来。幼者自有幼者的敏锐,妞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双眼定定圆睁,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现在她清醒地看到她与他的问题下了两个崽。
与婆婆的关系很微妙,现在她能认识到,她们无论怎样努力靠近,中间也隔着一个他。她与婆婆的亲密程度与距离成反比,与共处的时长也成反比。她们的关系一直挺好的,得益于你来我往并不频繁。但是打从妞妞出生这种局面就被打破了,婆婆隔三差五来住一段时间,以前似宾客,现在如回家,偏偏婆婆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家里多了个强势的主人。他无论保持怎么样的站姿,也无法保持水平,因为他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
他成为不稳定因素,与其说与年龄增长有关,与工作压力有关,与社会环境有关,倒不如说是女儿妞妞的到来打碎了他的舒适,打乱了和平宁静的二人世界,她又何尝不贪图舒适。孩子的到来,往往意味着婚姻走进深水区,按理这艘美丽的家庭方舟应该航行得更平稳,但前提是得放下许多舒适,忍耐诸多不适。八年的“丁克”,他习惯了舒适与追求自我,他想两全其美。
于是,冲突不可避免,生活开始报复式的教训,鸡飞狗跳,遍地狼烟。想起昨晚,她不由得后悔起来。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人,以最不要好的方式呈现在对方眼里。战斗到最后,牢记着不能说的都吼了出来,最后一道防线的各个山头也都遭到了炮击,长者幼者的出面更似打完了所有的底牌,他动了手,虽然只是推了她一把,无关痛痒,却关乎誓言,她喊他妈“阿姨”,她说:“阿姨,把你儿子还给你。”同样精准戳中他的要害。
山呼海啸过后,是妞妞惊天动地的哭声,她抱过她,心头打颤,陷入一阵紧过一阵的慌乱之中,她冲进卧室,反锁房门,她转入防守,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的儿子可以还给她,自己的女儿谁也不能抢走。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行进得十分缓慢。这趟短暂车程终将到达她的终点,那里等待处理的事情也是一个接一个,生活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们不是问题,此刻它们挂在雨帘上全都似难缠的鬼,想起来就恶心,犯晕,头痛。总有忙不完的事,今年尤其多。每件事都重要,不能搁在手里,搞得她像个重要人物似的。她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脑袋轻轻摇摆,看来今天得迟到,看来今天日子不好过。
不想这个了,反正到了还得想。该死,早晨出门的时候,应该多安抚下妞妞,不晓得小家伙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心里还有余震。凭心而论,她奶奶还是喜欢她的,她爸爸也是疼爱她的。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爸妈,鼻子发酸,他们曾是她的天空,于今还不是各自在自己的时空里过活。
她不敢再想下去,人是带着问题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不制造问题还制造什么?问题总在,不如不想。
其它的都不想了,她吁了口气,现在只剩下自个儿了,“自个儿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也许我有点强势吧。”“我强势吗?”蓝兰有些诧异,仿佛有面镜子照向自己,她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车窗玻璃反射着流动的白光,她脑海里也闪过一缕光,虽然她没能抓住它,她却对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有了定夺。
雨终于渐渐地小下来。
03
一些东西终于停滞不前,比如,车辆快到达蓝兰的目标站台时,雨停了。又譬如,情感这东西,也于剧烈撞击之后在她生活的这趟列车上静止不动。一场暴雨过后,天地干净。一场情感的暴风雨过后,神经松垮。
然而,停滞只是一种假象,只是发生被掩盖。正如大大小小的手术,刀子切割肉体鲜血淋漓,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疼痛,手术的对象并非不了解真相,只是绝大多数选择了麻醉,外在的表象与内在的疼痛被刻意掩盖了大部。它的虚假之处在于,当事者虽然了解真相,却并未彻底地体验真相;虽然手术是动在自己身上,过程和结果却操纵在别人手里。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也是停滞的真相,并非真的忘了。刻意掩盖与选择性遗忘是一卵双胞。
而有些真相是无法被掩盖的。蓝兰心里清楚,自家里这些大大小小的无法被掩盖的真相,是一场场无法麻醉的手术。一路走来,能忍的都忍了,能冲抵的都冲抵了,有多爱就有多痛,能抵就抵吧。而这一回,蓝兰如同经历过一场不施麻醉的大手术,切身进入真相,忍不了也抵不了,至少当时如此,并且是一次失败的手术,接下来意味着等死。而现在只所以停滞,实际上是疼痛过了头,变得麻木不仁。麻木不仁似乎并不可怕,但它是建立在诸多毁灭之上。
其实一切并没有真正停下来,生活是一条流淌在身心上的河,生命不息,流淌不止。
蓝兰下车,这次并没有发生惊险的相逢,风裹着清新的空气擦肩而过,行道树仍然是香樟树,它们神彩奕奕地向她行注目礼,仿佛在向她言说,风雨已经过去,无需担心,一切都挺好,这反而令她有点不适应,“让他去死吧。”稍一迟疑,她便向公司走去。
蓝兰是抱着结束的心态开始这一天的,这刻,她坚定了决心,单方面正式宣告了婚姻的死亡。终于要开始了,开始就开始吧,凭自己一样过得好。这事儿搁哪儿都不是个滋味,搁自己身上,就让它去死吧。
现在它形同毁灭了,只剩下自个儿了,当然还有妞妞,妞妞与自个儿如同一己。当真只剩下自个儿,她孤单地走在路上,脑海里又闪过那缕光,这回她逮到了它。她是第一次当妻子,当儿媳,当妈妈,在单位,在社会,在各种场合还得当这当那,不敢说当得十全十美,肯定有不足之处,单独当一样或许还挺优秀,全部都搁肩上,全部都挤一起,说不定漏洞百出,这么一想,她心上忽地打了个冷颤。她立即想到,他也是第一次当这当那,那么……
“自从有了孩子,你考虑过我吗?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他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生活冒烟着火,在烟火里狼奔豕突的或许不止是她一个人,另一个人也在背负着工作、生活、梦想等等一切,也似在绝境中拼尽着全力突围吧?如果走向婚姻是一场双向奔赴,而现在双双逃离又是谁对谁错、是谁的问题呢?或许,不仅仅是事件本身的对错,是不是还关乎当初的选择,关乎出生,关乎学问,关乎穷富,关乎能力,关乎环境等等一切呢?
蓝兰进入公司院内,走在两栋楼之间一米多宽的青石板小路上,路上平滑湿润,两边半人高的红叶石楠青红参半,清爽亮丽。车辆的鸣笛声隔着树木和院墙从身后传过来,形同强弩之末,轻微地搭上听神经,便掉落下去,不噪不闹,她吁了口气,放缓步子,也像是融入了这片清新静谧之境,满目忽现生机盎然。
盎然意味着什么?看看一切热烈之处,正午的阳光,怒放的花朵,熟透的果实,当然还有盛放的爱,莫不是成熟的标志,而一旦成熟,又岂不是在开始老去?
路两边的红叶石楠从眼前不断闪过,它们紧紧依靠在一起,组团焕发出更亮丽的生机,在蓝兰眼里,也清晰地看见它们是由一个个独立的存在者组成,她眼里同步闪现过一个个人像,有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有上学各阶段的同学,有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有他,有婆婆,还有妞妞,她仿佛看到无数的平行时空,在这个日益拥挤的世界里排列着,行进着,紧密着,疏远开去……
同时,原本平行的时空,在一些地方被挤压,扭曲在一起,是时候拉直它们,并肩前行而非搂抱着跌倒。
从家到单位这段短暂的路途,大雨伴随了大半行程,内心的雨也一直在下,现在,雨过天晴。
她那颗麻木不仁的心,向死的心,开始苏醒,那一缕光点燃了它的生机。她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便试着一个垫步弹跳起来。她想体会一下轻盈的滋味,却事与愿违,跳不出轻盈,落地时更感沉重,不仅是身体的份量,仿佛心里面也有什么厚实的东西一起压下来。但她很高兴,这一跳,向死的心获得了新生,轻盈地飞了起来。
“他妈的,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开始老了。”上电梯的时候,她破口大骂。原来身体里还有个管总的自然机制在运转,一切在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不用提醒自己记得带伞了,忘了也挺好。”她接着调侃了下自己。
出电梯,她一如既往穿过过道,一如既往与碰到的同事们打招呼。她若无其事地打开并走进办公室的门,仿佛走进了早晨出来的那扇门,随即又关上了它。她脱了鞋,扔下包,走进卫生间,站到镜子面前,对着镜子绽然一笑,随后又让笑意一点点从脸上脱落,任由它们欢乐地精致着,精致地忧伤着。
有一些东西从灵魂中剥离开去,突兀且陌生。镜中人有种说不出的美,她熟透了,不再青葱。她感到昡晕,不由得闭上眼睛,等震撼消失才又睁开。她吐口气,轻轻抹上唇膏,抿一抿嘴唇,镜中两泓秋水一样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真实得虚幻,使她不由得又呆了一呆。她将手掌贴上去,捂住整张脸,然后一点点弓起手指向下滑行,像划过水面一样,凉凉的。她站起身,镜子里的人影一下子伸长,然后拉远,很快消失不见。
暴风雨过后,生活的河流汇入大海。她继续奔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