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琐记（三）

己亥大年初一，是在鞭炮与鸡鸣声中醒来的，但因为山村人少，声音并不混乱，反是热闹得恰到好处。洗漱过后，阿弟便匆匆出门，因要赶着去上班。我则接过阿妈敬天公后的绿茶，一口饮尽，所求是健康平安，是学业顺利。之后，又跑去看山。在山头，听见父亲接了个电话，知有人客要来，他们呼我回去，说要收拾行李进城。我意下不愿，原因有二：其一是，摩托车太挤了，又有许多行李；其二是，恋乡且难以常归的我，打算在半山多待几天，他们原也打算多住几天的，却被这突来的变化乱了节奏，颇为仓促。经一番口舌商量，他们先行进城，我则依旧居山。

早饭过后，他们便带着行李进城了。我则收拾碗筷桌面。尚未毕事，邻居的阿姨，来家做客。往年初一，我与母亲常常去她家做客，她偶尔也来。后因一些事情，几年未有来往。今天，她见得家门大开（自从阿公去世后，几乎是关门闭户的情状），特来相探。泡茶相待，说今说昔，以昔为多。话题所及，有阿公的旧事，她说阿公自小疼我，在我才刚出生那年，他每次在外锄田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放着哇哇哭的我抱在怀中摇来摇去，这是邻家阿姨在对面山头做活回望时看到的场景，于今方知的我，心里头一时滋味万千。在就疏了往来一事做原因解释时，阿姨将同一理由重复了许多遍，看着她明显苍老的面庞，悟知是时间的残忍。她说，现在厝边无邻，许多话，都没地方说，心里常常觉得寂寞。想阿公在世时，应也有类似的许多寂寞时刻。尤其是在送家人远行之际，心里头的闷堵，概是难以言传的。

对坐相谈半个多小时，阿姨辞行。我则打算去稍远处的山头看看。

一路行去，多是乱草山蕨，亦有几畦青青韭菜。韭菜田附近有一棵花势甚好的山鸡椒，凑近拍了几张，以山色为背景，清幽济楚。之后，叉向山路。按说，此道附近，几无人住，应是荒僻难行，却收拾得分外齐整。道旁多竹，萧萧飒飒的，静极，旷极，是不能长久注目的场景。道路的另一侧，则有一两处墓穴，胆小如我，只能匆匆路过，直直前行。到得山顶，转身回望，唯莽莽草木，遮蔽村厝人家。心下害怕，实在无心细赏眼前风景，便只草草拍了几张山色野莓，即辞山而返。在分明的脚步声中，颇有一些感慨：为着这恐惧，实是错失了许多风致。

 到岔路口处，复又折向另一方向。这一侧对着韭菜田，看着满田青润的菜色，有了进田拍照的想法，奈何四周都是写满拒绝意思的绿色的铁篱笆。只好往水源处走。清清浅浅的水里，生着一些青草，还有几簇开得极好的红蓼，规模虽小，胜在清新。低头拍了一些，起身踮在一块山石上，落足未稳，身摇手晃，到最后定下来时，人虽没事，手机屏幕却摔得满面泥浆。擦干净后，转向低处的水洼，洼上草青青，其间亦有一些粉紫色的小花。低身凑近，想拍几片绿叶粉花，镜头下，竟见得水纹衍漾，粼粼纹纹的，风流入心。叶片上缀有水珠，饱满剔透，可以珠圆玉润状貌之，想着正好可以凑一个九宫格祝福图，便细致地拍了许多。

之后，折身回家。到得桃树附近，看见两只毛色棕黄的饺子大小的鸟儿在枝头，模样憨圆可喜，叫声温脆，撩得人心痒痒，未及有所行动，它们便遁入石楠树的密叶中去了。

归家，一个人静坐桌畔，听得庭中有声，细细辨认，知是鸟雀振翅的声响，一时觉得新奇，未及细听，又只是风声，卷起满地纸灰，颇有些寂兮寥兮的味道在其中。偶尔亦有烟火之声，白日焰火啊，真是寂寞得很呢。

午后，晴阳破沉阴，鸟雀欢鸣。父亲电话说，夜里要回半山，他不放心我一人居家。我安心午睡，觉来，听取远影建议，把插花中的枯草去了，整捧花看起来，清明许多。在反复倒腾的过程中，掉了两瓣桃花，着实心疼，又去剪了一枝回来。其时，云行高天，经竹过松，疏散的，成团的，逐风而流，飘逸清远。另外，插花中的白色蝴蝶花，昨天才刚摘来时，都还只是花苞，今天竟开了三朵。良辰花开，添人欢喜。门前的茶树下，则站着两只母鸡，想起阿姨说的芦花喜欢去她家蹭吃、小黑则规规矩矩地守在家中的话，一时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感激。父亲常常说，这两只母鸡有时比人还长情。是啊，它们对山厝的守护，比之于父母、兄弟与我，是更为持久的。

很快，又是落日时分。父亲即将归来，我先行做饭。在电磁炉上做稀饭，在灶台做菜。烧坏的保险丝，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计划。稀饭只半熟，厨房无火，天将夜。于是，我便只好一边生火，一边下油下菜，凭着直觉，借着手机打出的范畴很小的灯光，在浓浓的烟气熏出的满眼泪花中，总算把菜做好了。当然，部分菜，焦了。最后，在父亲的检查下，电回光返，饭终熟。相对吃饭时，父亲提及今夜他若未归家，我一个人必会过得十分狼狈。是很有道理的假设，但也许打算从简的我，未必就会遇上断电的局面，也未可知。

饭毕，山外是鞭炮焰火，升起的光辉，如山脉绵延，又顺着山岭的脉络溢过来一些。头顶是疏密有致的皎皎星辰，安静明洁，可安此心。愿夜夜星辰夜夜明。

另附写于当日的五言七律一首：

晴午破沉阴，山高水亦深。

浮云闲野竹，飞鸟闹春林。

兴到风回雪，欢来酒自斟。

心和安所遇，妙契没弦琴。

——无题

2019.02.05，夜，写于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