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光

创造一个包含魔鬼的上帝——《生命的悲剧意识》思想探析

2020-05-04  本文已影响0人  枳遗

乌纳穆诺在国内算是一个小众的思想家,甚至他为人所认识,也大多依靠其文学作品,比起他的哲学著作,他在文学上的才华更广为认可。然而,仔细研读他的书,我们可以从中触摸到他的野心,他的小说绝不是依靠浪漫华丽的辞藻和丰富猎奇的情节来吸引读者,或者仅仅试图完成自身对于写作技艺的尝试与精进——前者是三流写手的境界,后者,这也许是一个献身于文学和艺术的人格的最终目的,但对于一个渴求生命本质的灵魂而言,还远远不够。

《生命的悲剧意识》是乌纳穆诺一生中最完整的哲学论著——谢天谢地,比起在《迷雾》和《殉道者圣曼努埃尔·布埃诺》等文学作品中寻章觅句搜罗那些分散和灵光一闪的思想片段,一本专门的思想论著就像一扇虚掩的门,无需在修辞和隐喻的迷宫中兜兜转转,随时可以推门而入。而对于乌纳穆诺而言,这条征途的第一步,便是人,实实在在的人。由此出发,他的所有的哲学都有了一个起点。

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伊始,乌纳穆诺就开门见山干脆地说道:“所谓人,就是要吃饭,要喝水,要玩耍,要睡觉,要思想,要爱欲的人;是看得见的人,听得着的人,就是我们身边的兄弟,真实存在的兄弟。”这样的人,他称之为“骨肉之人”,何为骨肉之人?就是真实的人,是感性的人,是没有被理念抽象化和概念化对待的人。

西方哲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有理性主义的传统,理性离不开定义,在亚氏的哲学中,“人”被定义为理性的动物,政治的动物,这样的“人”是一种概念,他不会哭也不会笑,即使我们背了一大堆关于“人”是什么的定义,却对我们身边真实存在的血肉之人的认识毫无帮助。

正如乌纳穆诺对哲学家的淡淡嘲讽:“如果一个哲学家不是一个人,那么他也不会是一个完全的哲学家,充其量只是一个卖弄学问的人;而卖弄学问的人,是人的仿制品。”如果哲学仅仅意味着智慧,好吧,那就继续听听这位仁兄怎么说:“仅以智慧思考的人,必然成为定义制造者,他们变成了思想专业户。”

毫无疑问,他们都不是真实的人。

什么是真实?打住打住,如此这样询问,我们又跌入了定义的泥潭,用乌纳穆诺的话来说,“定义不如描述,描述不如觉悟”。对于人的真实性,我们无法用理性来将“真实”这一概念准确无误的传达到听者的耳中,唯有靠感受,体会到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蕴。

乌纳穆诺举了个例子,一个人看见梭伦为死去的孩子哭泣,便说,如果哭泣无济于事,那么又何必要哭呢?而梭伦却回答:正是因为无济于事,我才哭泣。梭伦的回答,便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回答。与此相比,那些理性的两足动物并不明白哭泣的意义。

哭泣的人,是真实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泪水无法被定义,如果勉强为之,乌纳穆诺会说,相比起理性,人更接近一种感觉动物。这样的人当然是脆弱的、矛盾的、充满挣扎的,但惟其如此,一切意义就从中流淌出来。

由于人的脆弱,不完满,感情用事,人的理性和意志就常常处在一种交战中,由此产生了乌纳穆诺独特的关于悲剧意识的哲学。

他认为,人的最本质的渴望是存在,永恒的存在。然而人的理性却时时向他展示死亡的虚无。人所以为人,是由于贯穿于整个生命的连续和统一,这不仅是肉体的和谐运作,更包含了个体所有的境遇:“我”只能成为“我”,因为“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境遇中,关于“我”所遭遇的一切,构成“我”的一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我”。因此,每一个“我”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只能感受这个“我”,我的感受永远从这个连续和统一的“我”自身出发,他大声地呐喊:“我就是我的宇宙中心,也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了,可又是什么使得我感受到那个“我”的存在呢?

是意识。他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动情地指出:世界之所以被创造,就是为了意识,为了每一个意识。这个论调很容易让我们将他与贝克莱的“存在即是被感知”观念联系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两者的确有相似之处。连乌纳穆诺自己也无法否认这一点。但需要指出的是,乌纳穆诺的哲学从来也不是一种知识论,“世界为了意识而存在”,这不是一个需要用科学,用逻辑去进行判断求真的论题,而是属于意志的问题。正如他所言:凡是属于生命的东西都是反理性的,同样,凡是属于理性的事物都是反生命的。这就是生命的悲剧意识的基础。

人要存在,永远的存在,这不是一个理性的推导,而是生命的渴望。在这种渴望中才催生出了信仰。信仰上帝,不是因为它存在,而是因为人希望上帝存在。换而言之,人对神的信仰是从人的意识中萌发出来的。在乌纳穆诺的哲学中,上帝不是一个先于人的超验的事物,而是由人一步步塑造而成的。人对上帝的渴望源于对虚无的恐惧。理智向人展示一切存在的事物最终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会走向枯朽死亡,意识却拒绝接受,渴望不朽。就在理性与意识的这种斗争的夹缝中,上帝由此而生。

因此,对乌纳穆诺而言,生命永远处在矛盾与争斗中。理性的终极便是自杀,但生命却要存在,它渴望着灵魂不朽。理性和生命的这种永恒的矛盾使人永远处在痛苦的旋涡中。然而恰恰如此,人们才能够彼此相爱。

“人所以能够彼此以精神相爱,必得是他们一起领受同样的悲苦,而且在悠长的时间里,肩负着共同的愁苦之束缚而携手越过布满荆棘的大地。”

“爱即是悲悯。如果肉体因欢娱而结合,那么心灵将因痛苦而结合。

如果我们饱受一样的痛苦,每个意识都在与理性的争斗纠缠中苦痛不堪,那么痛苦就将成为彼此的桥梁,将自我的悲悯推及到他者身上,我们也就看到对方与自己一样,深受其苦。甚至整个宇宙,因为他能被我所意识到,因此,他在我的意识中也是人格化的,我们也就能感受到整个宇宙的恐惧——有一天,它也会毁灭。我的意识渴望永远存在下去,因此凡是进入我意识中的万物莫不如此,我的恐惧,对于虚无的恐惧,死亡的恐惧,不存在的恐惧,难道整个宇宙不也在经历这种担忧与忧愁吗?

佛教说“众生皆苦”,可不如此!渴望不朽的信念与终归要化为尘土的恐惧彼此纠缠的痛苦是一张深沉的大网,将生命紧紧相连,这张网如此之大,将整个宇宙都紧紧囊括其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种深刻的悲剧意识将万物连为一体,对自我的悲悯同时也是对宇宙的怜悯。宇宙便是人格化的“我”。

黑塞在小说《德米安》中写道:“你必须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位把魔鬼也包含在内的上帝来,而在这一位新的上帝的面前,当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用不着把眼睛闭上。”这句话简直就像为乌纳穆诺的哲学作了注脚,在《德米安》中,光明与阴暗的两个世界在主人公的心灵中合二为一,神不是纯粹先验的善,而是心灵的自我创造。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第八章“从上帝到上帝”中便说道:“上帝是:我的‘我’的无限反映,更确切地说,无限的上帝在‘我’(也是群体)身上的反映。”在随后的几章中他又说道:“我们必须把每一件事物精神化。并且为了完成这一份工作,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精神分散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而我们的精神散布得越广,其内涵也就越丰富。”世界是意识的人格化,唯有如此,彼此的相通才成为可能。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乌纳穆诺的哲学,不是一种书斋式的安静沉思的哲学,而是关于生命,意志,心灵,矛盾的哲学,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曾说过,他永远也不是那种有完整体系的哲学家。乌纳穆诺听了一定会非常赞同,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言:只有转向哲学家对世界的最初感受,转向他对世界的原初认识,才能解释其业已形成的世界观的内在动因。从这点上看,乌纳穆诺也是如此。《生命的悲剧意识》不是体系化的规整哲学论著,而是激情昂扬、充满诗意的哲学散文,庄子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 和以天倪”。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找不到乌纳穆诺对于人,对于生命,对于意识的定义,因为,正如他所说,生命无法加以公式化,它要永远存在下去!真实的人和生命无法被理性的语言所束缚,它们是说不尽的。

2019年6月,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了由段继承翻译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一书,对于乌纳穆诺的爱好者和研究者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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