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舍讲堂 | 《科幻文学研究》第一讲:③ 科幻文学的正-反-合
杨玄之(讲授)
2015年3月12日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乐观-悲观二分法的局限
阿西莫夫在谈到科学与科幻的关系时说:
当一些人期盼看到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并把这种进步作为在地球上创造一个乌托邦的手段时,另一些人却害怕这种不断的变化,并预见到了梦魇。科幻小说从一开始就是在这乐观和悲观的两极中摇摆不定。
这种乐观-悲观的二分法简单明了,易于把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成立的,尤其针对早期科幻文学,比如可以把玛丽·雪莱、威尔斯这样的作家归入悲观派,把凡尔纳这样的作家界定为乐观派。但简单也就意味着粗疏,科幻文学已有两百年的发展史,体系博大,分支细密,作家作品层出不穷,风格思潮变化多端;二分法早已捉襟见肘,无法涵盖科幻文学的整体,更无助于精确定位、研究现代科幻作品。
其实就是针对早期科幻作品,二分法也是缺少说服力的。越是重要作家,其思考和创造越是本能地要跳出非此即彼的窠臼。比如被公认为乐观派的凡尔纳,他的风格其实非常多元,但他的著作受到出版商赫策尔的影响很深。可以说,经过赫策尔的引导和修剪,凡尔纳才呈现出标志性的乐观未来派的面貌,成功地被读者识别、接受、记住;其黑暗、深思、犹疑的一面被隐藏了。在与赫策尔合作出版的第一部书稿《地球上的五星期》大获成功之后,凡尔纳交给赫策尔的第二部作品叫《20世纪的巴黎》(1863)。这是一部阴郁的作品,叙事上有弱点,但极富创造力,实际上是后世“异托邦”作品的先声。然而赫策尔直接拒绝了这部书稿,认为其过于极端压抑,不会被读者欢迎。于是凡尔纳在下一部作品《地心游记》(1864)中,又转回了探险小说的模式。《20世纪的巴黎》在凡尔纳去世90年之后(1994)才首次发表。
20世纪的巴黎(1863年完成,1994年出版)乐观-悲观二分法不仅无助于深入分析、评价科幻作品,还会反过来影响到科幻文学自身的发展,造成单一化、符号化、狭隘化,削弱想象力和反思力。这一点在反乌托邦、赛博朋克等类型的科幻文学中表现出来(在后面的课程我们将详细讨论)。面对科幻,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分析方法。
正-反-合
我的方法是:借用黑格尔辩证法中“正-反-合”的概念,建立一种更为丰富、动态的分析框架。
黑格尔(1770-1831)黑格尔的“正-反-合”概念,简言之:每一个“观念”或者“理论”(正题),内部都蕴含着一种矛盾或对立(反题),这种矛盾对立只有在上升为一个新的,更为丰富的概念或“综合观点”(合题)之后才可化解。过程中的矛盾对立正是推动我们找到一种新的解决之道,“扬弃”之前粗糙认识阶段的错漏与表象的契机。
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综合论点产生于某个论点的反论点,而反论点自身也成为一个新的论点,并催生与自己相对立的一个新的反论点——在这个过程中再次催生出另一个新的综合论点。在不断的“正-反-合”的过程中,人类精神得以更准确地理解自我,最终达到完全的洞察。这正是黑格尔式“绝对精神”惊心动魄的循环之旅。
把这样一种哲学视角转向科幻,我们可以看到,所谓“乐观-悲观”二分法看到的只有“正题”和“反题”,只停留在精神自我认识的初级阶段,没有经过辩证,上升为“合题”,这样,所谓矛盾对立就没有消解的可能,也就无从催生出一个更高级的反思阶段。具体来说,科幻文学所谓的乐观派和悲观派,其实只是由于科幻作家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个人际遇、知识背景、性格倾向等差异,看到的面向不同而已。如果只停留在“乐观-悲观”阶段,那么科幻的认识就无法上升到更高阶段,科幻文学就无从突破,达到对人类精神的更深洞察。
科幻文学的诞生本身就是人类精神自我认识的一个新阶段。当一个时代的科学技术进步快到在一个个体的有生之年就能被察觉时,某些机敏的才智之士意识到“科学”在“现实-未来”之间发生的重要作用,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新事件。这个事件的复杂性用传统文学已经无法精确描述,于是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类型来表达。
早期科幻作家敏锐地察觉到科学对于人类未来的巨大影响,用他们天才的想象力建构出惊人的故事,表达他们的期待或是忧虑。由于当时的科学尚处于大突破的黎明时期,仅仅呈现出一个朦胧的轮廓,科幻作家所能获得的信息有限,认知更有限,因此他们在作品中往往聚焦于一个点上,集中突破。
比如凡尔纳侧重于对科学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的希望和福祉进行直观的想象与描述,较少涉及科技的负面效应,其作品中的矛盾冲突基本都是传统探险小说中的危机模式,不是科学自身所产生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科幻更像是对科学发展的一种正面回应或直接肯定,是“正题”。他的“幻”更偏向于“前瞻想象”。在他的时代,这种态度和立场是进步的,反传统的,符合“时代精神”。他热情地为世人展现未来的光明面向,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犹疑彷徨。
而玛丽·雪莱、威尔斯的作品,往往是把科技发展作为一个背景,一个楔子,然后直接抛出他们自己的问题,直指科技发展的内在悖论,在光明憧憬之中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让人们看到那些深层的痛苦挣扎,令人心惊胆寒的未来图景。比如,威尔斯在《时间机器》末尾,描述时间旅行者穿行到三千万年后,孤独地凝视着死寂的世界:
时间机器(1895)夜色随之而来。从东边吹来阵阵凉爽的风,空中纷撒的雪花越来越密。海边传来大海的轻声细语。除了这些毫无生命气息的声音,世界一片寂静。寂静!这种寂静难以形容。人声、羊叫、鸟啼、虫鸣,所有这些组成我们生活背景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夜色变得更浓,旋落的雪花也愈密了,在我面前飞舞着;空气愈加寒冷。终于,远处的白色山峰相继消失在黑暗之中。微风转成了飒飒寒风。日食中心的黑影正向我侵袭。霎那间,唯有那苍白的星星依稀可见。其他的一切都晦暗不明。天空一片漆黑。这无边的黑暗使我心生恐惧。
这幅图景清晰地标示出这些科幻作家的根本主题。他们对科学发展更多地报以反思与质疑。他们关注科学,目的是思考人在一种全新的境遇之下,固有的问题能否得以解决?也许,问题不但无法解决,反而加剧了?他们的“幻”更偏重于“反思维度”。他们作品中的矛盾冲突都是内在的,必然产生的;而非外在的,偶然出现的。我们通常会认为这样的科幻作品“更深刻”,因为它们已经是对“正题”进行推敲、批判后的“反题”。
然而,如果仅仅停留于“反题”阶段,矛盾冲突并没有得到新的解决之道,那么原初的观点终究不能完成一个辩证过程,无法上升到一个更高的阶段,成为一个综合命题(合题)。那样,反题仅仅是反题,批判也仅仅是批判,它内在的力量也会慢慢枯竭,成为一种陈腔滥调,一种固定的叙事套路。玛丽·雪莱、威尔斯的所有作品都是革命性的,带有先知色彩的,但后续无数重复他们主题的作品是乏味的;反乌托邦三部曲(我们、美妙的新世界、1984)是发人深省的,而后来形形色色的改版则令人厌倦;《神经漫游者》令人目眩神迷,魂灵出窍,然而赛博朋克一水儿的脏乱差伪东方情调末世颓废图景窒息了科幻的生机。
说到这里,我个人对于科幻作品的评价标准也就呼之欲出了——
优秀的科幻作品,是科幻作家对其时代的前沿科学进行有效认知的基础上,展开前瞻想象所进行的创作;这一创作接续了前辈作家的经典命题,同时在新的时代境遇中有所发展和推进。越是优秀的作品,越是能够推动科幻思考以“正-反-合”的辩证过程螺旋上升,扬弃旧观点,催生新观点,促进人类精神自我理解的深层洞察。
那么,科幻是如何实现这种“正-反-合”的发展历程,听起来高大上的“合题”究竟又是何等样貌?这是本学期课程要探索的核心问题,重中之重。为此我将以四个基本哲学范畴涵盖整个科幻文学,结合具体作品,进行分析。
这四个哲学范畴是:
- 空间
- 时间
- 自我
- 他者
下一讲,我们将从“空间”进入新的科幻探索之路。
俱舍公众号
版权声明:《科幻文学研究》是本人(杨玄之)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开设的选修课。此系列文章是根据每次授课内容整理而成的讲稿,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俱舍茶集”(kosatea),所有文章均为原创,如需转载请注明来源,谢谢。更多原创内容,欢迎关注“俱舍茶集”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