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蛣蟟猴（连载2）
4
小雨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迈进蛣蟟壳的一刹那自己就丢失了。
小雨成了一只真正的蛣蟟猴。既然是蛣蟟猴就得依照蛣蟟猴的规则去生活，生活的第一步就是脱胎换骨金蝉脱壳。小雨隐隐约约感到背上的那个十字架死沉死沉，沉得喘不过气来。小雨使劲再使劲，努力再努力。小雨觉得身上被汗水浸透了，头也紧绷绷的疼，好像谁拿布条子勒紧那种疼。小雨来不及擦去汗水，仍在一点一点地使劲。他想起了老师说的，在胜利的曙光刚刚冒出一点点嫩芽芽的当儿，千万千别松劲，挺一挺就好了，撑一撑就过了。小雨继续努力，小雨不停使劲。隐在背上的十字架慢慢清晰起来，渐渐轻省起来，开始变成暗蓝色，接着变成钢蓝色，再变成橘黄色，再就是橙黄、亮黄，接着，哧啦一下闪耀成终极的金黄！
金黄的十字架比加号还小，小雨眼前豁然一亮，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崭新新世界，呼吸到了一股从未闻过叫不上名字新鲜气息——小雨马上加入到这个全新的集体，和万千小伙伴一起立在树的梢头，尽情歌唱……
这是小雨瞬间想的，小雨还没有真正迈出蛣蟟壳。十字架发出哧啦哧啦的撕裂声，小雨感到像被谁揭了皮那样难受，小雨知道难受过去就会是光明一片。如加号的十字架渐渐变粗变大，小雨的一只脚伸出壳来。一阵晚风过来打招呼：你好朋友，欢迎你来到这个崭新新的世界！
小雨激动得一塌糊涂。十字架越来越粗越来越大，小雨半个身子出来了，星光伸出温柔的小手握住小雨的一只手，你好我的朋友，早就盼望你来到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小雨嗯啊着答应。这时候小水来了。
小雨连缺了两节课！
小雨缺了三节课；
小雨缺了四节课；
小雨失踪了；
小雨的奶奶到处找小雨；
小雨的老师到处找小雨；
小雨的同学到处找小雨；
全世界都在找一个叫小雨的。
小雨在哪呢？
不见了好朋友小雨，小水只好一个人进入杨树林。夕阳的余光穿透杨树林枝枝叶叶，把整个杨树林染成了朦胧的橘黄，一个未读过的童话世界！
小水清楚，以前的这个时候，蛣蟟们唱歌的少，好像它们卖了一天力需要休息睡觉一样，没有开锅似的歌音，少了潮水般的合唱，只是星星点点的鼓噪着断断续续的絮叨：知了——知了——
整个家东就那棵最高的杨树上还尖锐着蛣蟟的叫。
不知咋的，小水听出了讽刺
下午第一节课上，小水挨了批评，咋挨了批评，小水糊里糊涂。叫谁也弄不明白的是，小水硬生生把课上挨了批评与蛣蟟猴的叫连在一起，你说这蛣蟟猴冤不冤呀?
叫你妈的熊叫——
小水爆了粗口，同时一块坷垃呼啦啦斜向半空。小水扔向蛣蟟猴的坷垃不够结实，在头顶不远便四散逃开，像吃了败仗的溃兵，有一部分溃兵钻进他的脖颈子，有一小部分则相中了他眼睛。小水揉揉被土末星子眯疼的眼，眼泪巴叉往上看。看着看着，小水看出了蛣蟟猴腰深的仇：
小水小水罗圈腿，
小水小水肯吃嘴；
小水小水罗圈腿，
小水小水肯吃嘴。
……
那只立在高端，依然高昂起头颅的蛣蟟猴，正缩着脖颈子，扯着嗓子撕破喉咙骂小水。小水一时没了主意。
没了主意的小水使劲往上看，想看清蛣蟟猴的模样。蛣蟟猴的朋友——杨树叶子一下子识破了小水的阴谋，呼啦间稠密成一张伞盖，有效地阻挡了小水搜寻的目光。越是这样，小水越发的郁闷烦躁。
你奶奶的杨树叶子，你们是一伙的！等明儿个也叫老师批评你，罚你站，罚你扫地，罚你擦黑板，罚你抄作业，罚得你也莫名其妙，罚得你也不知道为啥罚你！
突然，一个奇怪声音传来，一下腰断了小水对蛣蟟猴的仇恨。
此时的小水及自然地想到了每年暑假都要看的西游记。
妖怪想吃唐僧肉就使个技法，绳捆索绑地把自己吊在树上喊救命……此时，传到耳眼的就是这种声音，像极了。支棱耳朵听一气还是一个声音——救命小水！救命小水！
小水由不得拿眼四下里瞭，除他小水外，哪还有其他人芽？
树林里静得只能听到夕阳穿过树枝的摩擦声，和杨树叶子散漫自由呼吸。
小水又去想西游记。小水曾不止一次与同学辩论哪个西游记好看，不管有多少版本，不管咋咋翻新都没原来的好看。救命的声音又响了：救命小水！救命小水！
虽细微成蛛丝，小水还是听到了，甚至听到了非常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呢？这时的小水有点害怕，虽说在大白天，虽说在穿着短褂短裤夏天的傍晚，后脊梁冷汗还是哗哗啦啦淌。
小水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一只金黄色的蛣蟟猴，叮在往西南拓的大树丫子第三十八个小枝丫上。
小水肯定，求救信号就是它发出的！
这只蛣蟟壳，给小水最明显的记忆就是与众不同，非常非常地透明，通体周身活像一张暗金色的纸做的，闪着迷人的光芒，并且感到这光辉有种亲切感，好像以前在哪见过、感受过一样。一只小脚尖毛茸茸的还在勾着壳的边缘，就像身子出了屋门的人还有一只脚未来及抽掉那样。
小雨咋能到蛣蟟壳去呢？壳那么小人那么大，不可能的，可能是我小水想小雨想的，想狠了跑心里去了。小水想。
在小雨差不多整个身子即将完全探出的刹那，蛣蟟壳背上那个原本裂开的十字架忽的合上了，现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十字。这十字小成一个加号，比算术里的加号还要小气，不细心的话，你根本看不出它的存在。小水没见到蛣蟟壳的微妙变化。这时的小水才不稀罕那只蛣蟟壳呢，要是小雨肯定高兴得要死，难得的对子猴呀！小水没有去捡旁边那只空壳，用小网扣住蛣蟟猴带着金黄色的蛣蟟猴踅回家来。
小水压根儿没想到带回家的这只黄金猴就是他的同学、伙伴小雨。更没想到小雨的失踪跟自己有直接关系。
5
小水把黄金猴搁家里不放心，生怕谁走漏了风声被偷去，谁会走漏风声，除非小雨，可是小雨已经失踪快一天了。他把黄金猴放在去秋爷编的蝈蝈笼子里。笼子竹篾编的，有窟窿透气，阳光还能进来窜门，不至于把黄金猴闷死。也不可放太久，时间长了，黄金猴变成了大蛣蟟猴，变成会飞的黑头谁要？笼子最初挂在梁头上那只放腊肉的铁钩子上，刚挂上又觉不妥，那里是老鼠们荡秋千的游戏场所，老鼠们不喜欢吃素。小水把它挂在床头。小水想好了，明天上学将黄金猴带班里给同学看看，然后出手。刚想到这，走乡串户的小贩三秃子找上门来。
直说吧，几个钱？三秃子说，到广东的大客晚7点半准时出发，天亮到市场卖掉，今天不出手，明天臭狗屎！
小水说你给多少？
30！三秃子伸出三个手指头。
小水吓一跳，心想，乖乖恁值钱。
小水还没想好卖还是不卖，头一晕靠在墙根睡着了。
就这一忽儿，小水做了一个怪梦，见到小雨了。
小水见到小雨，一把将他抱住摔到地上，张嘴就骂：你这家伙死哪儿了，知不知道找翻了天，你奶奶到处找你，老师到处找你，同学到处找你，你玩的什么片子？
小雨说，我没去哪呀，就在你家，你蝈蝈笼里就是我。
小水不信，放屁吧你，发烧烧昏了头胡吣啥呀？
你不信，我有啥办法，我马上就要坐车去南方了，我想俺大了，小水你不想你大么？请转告同学、老师还有我奶别找了，我不会丢的，我找大去了，不和你说了车来了，你拽住我干啥——小雨使劲推小水推不动，小水睡着了。
三秃子等得有些烦，也去推睡眼朦胧的小水，一夜长着呢不够你睡的，咋恁困，叫你奶去医院看看，八成哪根筋坏了。
小水只顾迷迷糊糊晕晕乎乎回忆刚才一忽儿见到的奇景，这边奶奶已接过三秃子兑现的三张蓝票。
6
小雨大在南方的某个城里打工，赚了钱，卖了房，又娶了人。小雨大叫大炮。大炮是腰包鼓起来后才改变生活习性的，当然啦这是一点一点慢慢改的。一开始来麻城啥都不习惯，吃不习惯，住不习惯，穿不习惯，走路不习惯，睡觉不习惯，连屙屎尿尿也不习惯。单说屙屎尿尿。麻城人的厕所，就是淮北人说的茅厕、屎茅子，再俗点就是屙屎尿尿的地方，和淮北不一样，人必须坐在厕沿上才能方便。一边方便一边还可以和熟人朋友打招呼说笑话看看书报啥的。一个人在方便，许多人排成一条龙在你面前等。当然长龙里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小，恁多人都看你等你一个，你说你还能慢条斯理么，还能波澜不惊么，还能稳如泰山么？不能的，再慢的慢性子也不好意思慢下去。
大炮先接到小雨的短信，就在方便的时候。大炮看到是小雨发的，来不及细品是啥内容就起身让位了。大炮看小雨写的信，这是一封奇奇怪怪的信，没有一个字，尽是一个个杂乱无章的道道，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直的弯的，活像蛣蟟猴爬的印子。在大炮疑疑惑惑看那些道道时，小雨说话了，就跟录音样，清清楚楚的：
大，我想你了，你长年不回家，我想你，奶奶想你……
此时，老板打来催工电话：你娘的到底想不想干——
老板的催促警醒了大炮，大炮暂时忘了信，忘了儿子小雨。大炮把信带到工地。大炮又投入到忘我工作中。
大炮会开吊车，见天300块。虽说钱不少挣，出门在外挣的是辛苦钱，是拿汗珠子、血浆子换来的。站在吊塔上，一般情况能望见十里八里的，有时候能看到家乡的景致，树啦，草啦，烟囱啦，小河啦，能听到花开花笑，能听到鸟飞鸟鸣。夏天的热浪把吊塔汹涌成蒸笼，冬季的冷风把吊塔又雕刻成冰柜。白云是他最多的朋友，小鸟是他匆匆的过客，还有数不尽的日出日落，记不完的月缺月圆，还有不期而至的雷雨，汹涌而来的暴雪，还有老板的谩骂，工友的妒忌……他不断听到工友说，某某工地，吊塔倒了，地面上没受一点损失，开吊塔的脑浆子涂了一地；某某工地，吊塔倒了，一根钢筋正正好打那人屁眼穿进又从脑瓜子上出来；某某工地，一架喝高了的飞机将开吊塔的硬生生腰断了；某某工地，突然来了雷暴，只一下就把那人的葫芦头磕了瓢……
大炮是地地道道农民，小学念了五年半，差一个学期小学毕业证就可拿到手，可大炮没拿，他说不拿了，我到南方去拿。喝着春风踏着绿意带着年味就爬上了南下的货车。南方的风雨，南方的苦难，如一支大手把他团团揉揉打打磨磨成一个两面家，啥事他都来个两面。他说，肉好吃吃着吃着痰就吃出来了；他说，钱好花花着花着就给别人花了；他说，路光溜了好走，走着走着就车祸了；他还说，人活着真好，活着活着就活腻了；他还说，人做梦都想变成妖怪，自由自在的，想吃谁就吃谁；他还说，妖怪做梦都想变成人，正儿八经的，想风光就风光……
大炮也学会口福，一口福就大吃大喝一顿，啥都吃，只要做饭的能做来，只要有卖的他都吃。大炮也吸毒，只吸一次也就是一口他大炮就不吸了，不像其他吸毒的禁不住诱惑再吸第二口第三口，以至于不能自拔陷入其中。大炮就是大炮，天底下只有一个大炮。他娘的X自己要是管不住自己那啥都管不住你了；大炮也花一天的血汗往那窟窿里撂，就撂一回就不再撂了，不像其他人有瘾，撂一次还想撂第二次第三次，他娘的X自己要是管不住自己那法这法也是摆设。如果说变坏的话，大炮就这样变坏了。其实，他不想变坏的，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大炮就是那胳膊，这事那事加一起就是大腿。
大炮挣的票子，一大半给了家里，一小半留给自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给家里一大半就枉来人世走一趟，就他娘的白披了一张人皮！剩下的一小半百分之九十都花在一张嘴上，那百分之十都花在外皮上。大炮说人有两张皮，一张皮是爹娘给的叫人皮也叫里皮，一张皮是衣裳叫外皮也叫兽皮，人披了兽皮就成了兽，兽穿上人皮就变了人。他把工友的耳朵磨成膙子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做饭的能做来，只要有卖的我大炮都吃。
这天，工友撺掇他，叫他尝尝蛣蟟猴，说蛣蟟猴好吃得很，极富营养呢；工友还说要吃就吃咱淮北的蛣蟟猴，淮北的蛣蟟猴在这里已经闯出了天下，打出了名声——天下第一猴！大炮说好咱就尝尝。
大炮也学会了拿手指头敲敲打打点点戳戳，也学会了在带电的脑袋上捣鼓捣鼓切换切换，也能叨咕切换一张画片啦、几句鸡汤呀什么的。大炮知道了，安徽淮北一带的蛣蟟猴，其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远高于河南、河北、山东的。刚出土的蛣蟟猴蛋白质含量最高，是难得的高蛋白、低脂肪的野味佳肴，而且，风味独特，营养丰富，是良好的药、食保健佳品；除此之外 蝉及蝉蜕含有大量的几丁质，作为抗衰老及抗癌药的最佳选择，开发利用的前途非常广大。淮北一带民间，早有把吃金蝉子比喻成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唐僧肉。唐僧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千难万险，多少妖魔鬼怪为何要吃他的肉？唐僧原是释迦牟尼如来佛的二徒弟金蝉子，又称金蝉长老转世，唐三藏由金蝉子转世为真灵东土大唐高僧，就是金蝉脱壳的意思，所以人们将脱壳变身的蝉作为长生、再生的象征。于是吴承恩就去西游了，于是西游中就有了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说法。
工友特别告诉他，最好吃的是一种黄金猴，通体透亮，活像一块美玉，就是生的都能闻到一股香味。大炮在朋友的鼓动下，也想尝一尝唐僧肉， 特别想尝尝黄金猴的味道。
大炮压根也没想到第一次吃蛣蟟猴就吃出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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