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伯乐啄木鸟的卓收文专题

沙漏

2023-08-21  本文已影响0人  北烟i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在出站口正东张西望的宋小野,当下已是一月,宋小野穿着一件高领毛衣立在一群身着臃肿的人群中看上去略显单薄。五年不见,他比我离开时更高,也更瘦了。

“你,你回,回来了。”宋小野接过我手中并不多的行李,走到我身后。一路上,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说话,始终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到家的时候,宋子海正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在他垂着的手边处散落着七八个空酒瓶,已经陈旧发黄的地板上到处是瓜子壳,数不清的烟头。我蹲在宋子海的面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五年不见,宋子海的面容到底也被岁月染上了风霜,过去红润饱满的脸,此刻也多了些许纵横交错的皱纹。

注视间,一声很轻的惊呼从身后传来,转过身,宋小野神色正常地蹲在地上,正试图捡起沙发底下的碎玻璃,此刻夕阳还未完全沉落,不高的楼层因有窗外梧桐树的遮挡,即使还在下午整个房间也并不亮堂,但我还是能看到宋小野的手上在流血。

“把手摊开。”

宋小野看了我一眼,听话地将手掌打开,有些细小的玻璃碎碴已经扎在里面。

“去我房间,给你把碎玻璃挑出来。”

“不,不用挑,没,没事。”

“闭嘴,不挑出来,手发炎,烂了,你怎么去洗碗做饭?”

宋小野还是听话地坐在了我的面前,给他处理伤口已经是家常便饭,小时候,宋小野隔三差五就会被人暴揍,酒鬼宋子海和不着家的赵玉梅根本不管这些,是我一次又一次给鼻青脸肿的宋小野上药。

挑完宋小野手上的玻璃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依旧躺在客厅沙发上的宋子海,鼾声比刚才更大。

“宋,宋小陌,手,手破了。”

“已经给你消过毒了,矫情什么?”

“你,你的,你的手。”

我看了一眼关节处本已结痂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裂开,血肉模糊,才意识到宋小野说的是我自己。北方的天气我很不适应,去打工的第一年冬天,手就被冻上了冻疮,后来每年一到冬天十个手指就会又痒又疼,总想挠,挠破又结痂,结痂了又裂开。

“也,也上,也上药。”

宋小野拿过酒精想给我擦拭,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住,他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宋小野出去后,我坐在床沿边揉起了早就酸痛的腿,两天一夜的站票,在此刻实在撑不住,躺在床上和衣睡去。

我是被赵玉梅的大嗓门震醒的,来到客厅,赵玉梅正双手叉腰指着倒在沙发上的宋子海破口大骂:

“天天喝,天天喝,那么多人喝酒喝死,怎么就不见你喝死呢?”见我从房间出来,赵玉梅愣了一下,但并没有收敛她的骂声,也没有对我嘘寒问暖半句,依旧对着醉倒在沙发上的宋子海重复着她那一套骂人术语。不知是赵玉梅这五年太过操劳,还是在过去和宋子海打架被扯坏了毛囊,她的头发少得可怜,此刻因为愤怒致使五官有些扭曲,整个人看上去苍老很多。

“妈。”

“你还知道回来,让你去打工,你这死丫头一出去就是五年,平时电话也不打一个,我以为你被人拐跑了。”

赵玉梅对我劈头盖脸地骂道,她好像忘了,当初宋子海听了奶奶的话给我办退学手续时候,她站在旁边视若无睹,奶奶说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让我辍学打工出去挣钱,她立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

“平时比较忙,所以……”

“都是借口,你巴不得不回来,巴不得离这个家远远地……”

“妈,吃,吃,吃饭。”

“还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赵玉梅也丝毫没有理睬宋小野的话,直接进了房间,门在砰的一声响后重重地关上。我早已习惯这一切,坐在饭桌上,自顾自地吃起来。

“宋小野,现在在学校,还有人欺负你吗?”在宋小野将一块排骨放到我碗里时,我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没,没有。”

“你这么高的个子,如果还被人欺负,可真是窝囊。”

“嗯。”

宋小野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无论我说什么,他只会低着头答应。

【二】

在过年前的几天,赵玉梅在麻将桌上因为总是输,和别人口舌了几句,结果对方也不是好惹的主,两个人由一开始的谩骂到最后撕打起来。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明显比赵玉梅胖很多的女人正薅着她的头发,赵玉梅疼得嗷嗷叫地同时也不甘示弱地挥舞着手一直在挠胖女人的脸,旁边站着一圈围观看热闹的人。

“小陌,你来得正好,赶紧把你妈拉开吧。”一个围观的人说道。

但我根本就不是两个已经打红眼的女人的对手,劝架间,胖女人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拽我的头发,这似乎给了赵玉梅很大的刺激,赵玉梅用胳膊肘猛地一下抵在胖女人的肚子上,胖女人这才松开拽着我头发的手。

回去路上,赵玉梅走得很快,她的身体裹在有些不合身的大衣里面,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小。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回想着那件衣服是哪一年买的。我和她的体格差不多,买衣服的时候也亲自上身试过,但曾经买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竟大到能容纳下两个她。

“天天喝,天天喝,哪天就喝死在酒桌上。”我和赵玉梅回到家的时候,宋子海又是一身酒气歪倒在沙发上。许是上了年纪,宋子海这些年来不再像过去那样混蛋,而是面对赵玉梅的骂骂咧咧始终克制着脾气。

“今天领导请客,总不能不陪着喝几杯吧?”

“你自己的身体你心里没数?天天陪酒,你是要把自己这条命赔进去吗?”

“我心里有数,不至于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过以后的应酬我能推就推,少喝点,行了吧?”

我本以为这会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骂战,但竟然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宋子海不再是对赵玉梅的话不屑一顾,让她别管,而是能听进去还说自己会改,更意外的是我竟能从赵玉梅的话里听出了她对宋子海的几分关心。

正疑惑间,宋子海接了一个电话,也不知电话里那人说了什么,宋子海整个人似乎一下清醒了很多,从沙发上起身回到了房间。赵玉梅走过去坐在宋子海的位置,拿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不一会儿竟看着电视沉沉睡去。

宋小野晚上兼职回来的时候,我正从冰冷的水池里捞起最后一把菜,手上的创口贴因为洗菜时的浸泡早就变得不牢固,冷水顺着裂开的缝隙湿答答地流过伤口,疼得厉害。宋小野走进厨房接过我手中的菜,熟练地炒起来。从宋子海将他领回到这个家,这么多年,宋小野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家里默默地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饭桌上,赵玉梅和宋子海都没什么胃口,两人只吃了几口,赵玉梅就回到了房间,宋子海则心事重重地沉着脸出了家门,再一次,只剩我和宋小野。

“她的饭量,似乎变得小了许多?”

“是,是的,这,这几,几年,都吃,吃得,少。”

我望着摆在赵玉梅面前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米饭,这已经是她连续好几天都吃的这么少。

“她……”还想再问点宋小野什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竟是好多年没见过的奶奶,即使这么多年没见过,她进门看到我的第一眼还是厌恶和嫌弃。

“你妈呢?”

这句话,她是对着宋小野问得。

“在,在,房,房子里。”

然后这个腿脚已经并不那么利索的老太太,径直走向了赵玉梅的房间。不知她们在房间里聊了什么,奶奶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但她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家门。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这个已经很久没见过的亲孙女说任何一句话。

夜里躺在小床上,我一遍遍摩挲着握在手里的白色沙漏,那是五岁时候赵玉梅给我买的,这么多年,我将它一直放在床头位置,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不断用它来提醒着自己,赵玉梅以前是很爱我的,宋子海以前也是很爱我的。

紧握着沙漏不觉间沉沉睡去,很久没做过梦的我,在梦里梦到了五岁那年。

那一天的赵玉梅很开心,不仅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还送了我一个白色沙漏,她把沙漏送给我的时候微笑地说让我要学会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将来有了弟弟,要做一个好姐姐,要对弟弟很好,赵玉梅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梦境一转,赵玉梅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紧皱着眉,医院清冷的走廊上,奶奶对着我又打又骂,一遍遍说着是我害死了她的孙儿,如果不是我非要吵着出去玩,在下台阶时候脚踩了空,赵玉梅不会因为想去拉我而摔倒在地,流产了已经六个月大的男孩,并且以后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

我抱着奶奶的腿哭着说我错了,可这个因为我是女孩向来就不喜欢我的人,只是不停地用那双形同枯木的手打我,一下又一下,落在屁股上,后背上,头上。宋子海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沉默地耷拉着头,没有劝阻。

一声清脆的手机提示音惊醒了这场忘不了的噩梦,我看了一眼,还不到六点,将有些潮湿的枕头抱在怀里,拿过沙漏紧紧握在手中。

自那后,奶奶对赵玉梅和我的厌恶,让宋子海也开始处处瞧我们不顺眼,很多时候,他都会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指着我破口大骂,起初赵玉梅在宋子海咒骂我的时候会维护我,可随着宋子海的变本加厉,他不仅开始动手打我,还会打赵玉梅,渐渐地,赵玉梅似乎麻木了,不再替我说话,他们的日常交流,也从以前的平和谈话变得只剩非打即骂。

【三】

距离过年还有三天,街上已充满了年味,很多树上都挂了漂亮的彩灯和红红的灯笼。我和宋小野买完家里需要的东西从超市出来时,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这不是小结巴和他的姐姐吗?”

三个穿着痞里痞气的人看着我和宋小野一脸不怀好意,我认出其中一个是当年总喜欢欺负宋小野的班霸,我深信小时候都坏的人,长大也善良不到哪去。

“看来,小时候揍你揍得还不够重,没有让你长点记性,见到我要绕着走。”班霸闻言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当年宋小野隔三差五会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有一次从外面喝完酒回来的宋子海见到宋小野的脸,第一反应不是问谁打的,而是责怪我没有保护好宋小野,我气不过,直接在第二天找了几个同学把欺负宋小野的班霸堵在校门外,狠狠收拾了一顿,若不是赵玉梅在领导面前据理力争,并替我求情,恐怕我早就被学校直接开除。

“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小时候还被她揍过?”旁边的人立马拱火道,面前的班霸不想在另外两个狐朋狗友面前丢了面子,直接一口否决,并朝着我走近了一步。

“你,你,想干,干什么?”宋小野说话的同时微微侧了下身,将大半个身子挡在我面前。

“这就是小时候被我们天天嘲笑的小结巴,没想到现在还是结巴,哈哈哈哈哈。”

在班霸带头嘲讽下,旁边的两人跟着一起笑得肆无忌惮,宋小野并没有理会班霸几人的嘲讽,而是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回,回家。”

“喂,你姐刚才出言不逊,难道她不应该对我道个歉,想这样直接走?”班霸一脸蛮横地堵在我们面前,另外两个人也立马心领神会从旁边围了过来。

“我,我,我姐,没,没说错。”

“刚才她说的话你耳朵是聋了吗?你这个小结巴滚一边去,今天不道歉,甭想走。”班霸说话的同时上来推了宋小野一把,他手中袋子里的东西一骨碌全掉了出来。

“给我把东西捡起来。”纵然我和宋小野很明显处于劣势,但骨子里向来不肯服输的态度,让我根本就不怕这群人。

“哈,我这就给你捡。”班霸一脸恶狠狠地踩在刚买的水果上,原本新鲜的香蕉此刻成了香蕉泥。

“死丫头,出来买个东西,怎么要这么久。”赵玉梅竟不知什么也出来了,她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看起来过于肥大的大衣,此刻一脸凶巴巴地站在我面前,看看我,又瞪着面前的三个人。

“今天不要说阿姨讹你,把你踩坏的东西照价赔给我两个孩子。”那三个人看到赵玉梅,似乎是想到了小时候那次被我收拾过后,赵玉梅又去狠狠骂了他们一顿的经历,竟互相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妈,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能出来吗?”

赵玉梅总有这样的本事,一句话就能怼得人哑口无言。

回去路上,我们三个谁也没有开口,宋小野手上的袋子很沉,将他原本瘦高的背影隐隐压得有些弯曲。我看着他才意识到,他再也不是儿时那个总是离我很远,又瘦又小的孩子了,他已经很高,高到站在我面前,有种可以遮风挡雨的感觉。赵玉梅也不再总是挺着笔直的腰板,随时都能和人吵起来的姿态,她的身影看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憔悴。

正失神地望着他们,一个孩子猝不及防撞到我怀里,她手上原本拿着的两根棒棒糖应声落地,哭着要我陪。

宋小野几步走进附近的一个商店,再次出来时,手上拿了很多棒棒糖,小女孩喜笑颜开地接过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给,给,给你。”

宋小野伸出手,那是两个不同于刚才给小女孩的棒棒糖,我看了一眼没有接受,倒是赵玉梅,竟从他摊开的手掌中拿走了其中一个。

“买了就吃,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糖。”她将剥开的糖递给我,然后又剥开另外一个递给宋小野,我望着赵玉梅的举动,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具体哪里怪怪的,又实在说不上来。

【四】

过年这一天,赵玉梅破天荒地要亲自下厨做菜,于是我便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印象中,这是自五岁那年后,第一次与赵玉梅这么和谐。

“年过了,你要不找个离家近点的工作吧。”

我看着赵玉梅,努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是在撒谎,毕竟在我还只有17岁的时候,她就默许宋子海让我放弃学业,说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可是此刻在赵玉梅的脸上,看到的竟有一丝愧疚。

“北方气候不好,太冷了。”

赵玉梅在说完这句话后,我想起了在房间的桌上放着一瓶专门治冻疮的药膏,又想到遇见班霸那天,赵玉梅是从一家药店附近走来,我以为是宋小野放的,没想到是她。

“嗯,会考虑的。”赵玉梅听到我的回答后,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和赵玉梅差不多岁数的女人站在门口。原本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的宋子海,蹭一下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

“宋大哥,我求你,让我接儿子回家。”

不仅是宋小野,我也愣在了当场。

“这里没有你儿子。”赵玉梅从厨房里出来将一盘菜放在餐桌上后,拿起围裙随意擦了擦手,然后才走到门口,一脸坚定。

“宋大哥,玉梅姐,小野就是我儿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这么多年来也从没有养过他,如今直接想带他走对你们不公平,你们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们,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求你们。”女人说话的同时就要作势下跪。赵玉梅一把拉起女人。

“小陌是我女儿,小野是我儿子。”

“玉梅姐,我知道我……”

“你当年把他放在公园的长椅上,说去给他买棒棒糖,那么冷的天,他坐在那里等了你整整三天,他不知道,你把他抛弃了。”

“我对不起小野,我……”

“他满大街地喊妈妈,却因为结巴被几个孩子嘲讽是怪胎,扒光了裤子,指着他当街羞辱的时候,作为妈妈的你在哪里?他等你等得实在饿得受不了,偷了摆摊老板的小吃被当场逮住差点打死,你又在哪里?他不敢走得太远,晚上就睡在长椅上,那么冷的天,你在哪里呢?”

“我也是没办法,我一个人,我……”

“你嫌弃他是个结巴,你嫌弃他会给你带来麻烦,是我们把他捡回来,给他吃给他穿,供他读书,这么多年把他带大。”

赵玉梅说那些话的时候,宋小野一直低着头,虽然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此刻的他一定正在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就像小时候每次受到欺负不敢反抗的时候,他总会使劲掐自己。

“你走吧,我们家不欢迎你,宋小野,他是我们宋家的儿子。”

赵玉梅说完这句话,将女人推搡了出去。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赵玉梅在我面前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胃癌,晚期,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我和宋小野、宋子海坐在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我想起这次回来,赵玉梅每餐都吃得很少,想起宽松的大衣下她瘦弱的身体,想起赵玉梅看电视时怀里总是会拿着一个抱枕。

原来,她竟是生病了,骂起宋子海来精气神十足的赵玉梅,和别人打麻将输了斗嘴的赵玉梅,对我一直冷漠说我不知道回家的赵玉梅,竟然得了胃癌,这一定是老天开得玩笑。

可是当医生通知我们可以进去探望的时候,我才发现病床上的赵玉梅看上去竟是那么脆弱,她闭着眼神情痛苦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极了在我五岁她流产的那年。喊了好几声,赵玉梅才睁开眸子,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那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和宋小野。

“妈。”

“妈,妈。”

宋子海没有进来,一直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和宋小野坐在病床前,除了注视着赵玉梅瘦弱的脸庞,难过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五】

赵玉梅是三月份离开的。她离开的那一天,刚好立春。和赵玉梅吵了一辈子的宋子海,在赵玉梅下葬当天,一直湿着眼眶。

没有了赵玉梅骂骂咧咧的家,气氛比之前更冷。宋子海很少再出去喝酒,他越来越多地喜欢坐在沙发上,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往往我和宋小野喊他好几遍,他才会回过头轻轻地答应一声。

某一个午后,我和宋小野陪着宋子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突然扭过头问我:

“这么多年,你很恨我吧?”

“嗯。”

怎么能不恨呢,他听了奶奶的话,让我早早辍学打工,他不知道我一个小女孩在外地打工的辛酸,他也不知道冻疮裂开后,流着血还要继续干活的双手有多疼,他更不知道赵玉梅得了癌症,他却和赵玉梅隐瞒着我,让我以后回想起我还没有好好孝顺过赵玉梅有多遗憾。

“小陌,这些年,是我错了,女孩和男孩都一样,我不该听了你奶奶的话让你辍学,让你那么小就出去打工,也不该在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没有对她好一点。”

“都过去了,不要说这些了。”

“你五岁时候的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和你奶奶,还有你妈妈,当时真的太想要一个男孩了,小陌,原谅爸爸这些年对你的不好吧。”

“爸,我不怪你们。”

宋子海听到这句话,一层雾气瞬时涌上眼眶,这声爸,我憋了很多年,我知道,他也等了很多年。

其实赵玉梅在临走前的一个月,就劝我让我不要恨他。

“不要怪你爸爸,原谅他吧,我曾以为我也一辈子不会原谅年轻时候他对我的伤害,可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永远的仇,小陌,也原谅妈妈吧,原谅妈妈这么多年对你的疏于照顾,没有让你开开心心地长大,小陌,对不起。”

那么多年的冷落和漠视,我有时候在梦里都会哭醒,我以为我会很恨她,恨宋子海,可听到她的话,我对他们竟然一点都恨不起来。

“小野,当初把你捡回来,是为了弥补我们没有儿子的遗憾,可这么多年,我和小陌的妈妈对你也确实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在你每次被人欺负被人揍的时候,都没有替你出过面。虽然小陌妈妈临终前交代过我,让我以后对你好一点,让我尽量把你留下来,但我还是想尊重你的想法,你是愿意继续留在我们身边,还是想跟你亲生母亲回去?”

“爸,我,我只,只有这,这一个,家。”宋子海听到宋小野的话,露出了很久没有过的笑容。

宋小野不知道,有件事我和宋子海都没有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承诺只要宋子海愿意让宋小野回去,就会给我们一笔不低的抚养费,奶奶那次来家里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事,劝赵玉梅让宋小野回到自己亲生母亲身边去,但被赵玉梅拒绝了,而宋子海想的是,如果宋小野愿意回去就尊重他的想法,但不会要他母亲的一分钱。

后来很多年过去,我一直都记得宋小野的亲生母亲最后找来的那次,没有喝酒的宋子海面对宋小野母亲的要求,一字一句地说道:

“宋小野是宋小陌的弟弟,是我们宋家的儿子,我们会对他很好。”

宋小野站在宋子海的身后低着头,一直红着眼眶,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是宋家,的,的儿子,我喜欢,他,他们,喜,喜欢,爸,爸爸,喜,喜欢,姐,姐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再是躲在人身后怯生生的宋小野,他很坚定地看着我和宋子海,眼睛里有光。

三月末的时候,我决定在本地找一份工作,去上班的前一天,我将赵玉梅曾送我的沙漏送给了宋小野,赵玉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和在我五岁时候说的一模一样:小陌,你要做个好姐姐,要对弟弟很好。

我答应了。

那天宋小野握着沙漏,结结巴巴地喊了我一声姐姐,我微笑着点头答应,将沙漏倒了一个转,又倒一个转,我们细碎的沙子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缓缓滴落,反反复复。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