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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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寒风凄厉,适合杀人。
有人出钱让我杀一个人。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门师弟北风。此刻我正坐在武林至尊雕刻着飞禽走兽的屋顶上,剑就在脚边,刚磨过,我敢说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叫西风,师父他老人家先是收养了我,十岁那年我又在河边捡回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弃婴。我抱着那孩子进门的时候,师父正一手拎着灰白色的粗布袋,一手往里面来回搜索着,良久才掏出一小撮碎米放进锅里。他边卷起布袋边走过来,看了看那气若游丝的婴儿,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北风。多朴素的愿望,想来师父是指望着西北风把我俩养大。
那时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探一下小北风的鼻息,看下他是否还活着。然后站到门外感受一下风向,生怕哪天风没来,就真要饿肚子了。师父说,北风天生体弱,怕是活不了几年。我看着哭声微弱的婴儿,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不但是为这可能随时会夭折孩子,也是为我自己伤心。我和师父终年居住在荒无人烟的山上,师父不喜说话,平日里我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只能跟大树说,跟石头说,跟逮到的小兽说。我想把北风养大,这样他就可以陪我说话,我也可以教他武功。那该多好哇。
师父说,金鲵或许能让北风活下来。于是我日日到山涧里去寻找传说中的金鲵。泉水叮咚如琴声,清澈见底,但我寻遍整个溪流山涧,也毫无金鲵的踪迹。我只能每日捉些小鱼小虾,带回去熬了,然后仔细把鱼刺挑干净。挑来挑去还是担心有刺,便把鱼肉放手上,用食指和拇指一点一点地揉,揉成软烂的鱼蓉,确保百分百稳妥才放进米粥里继续熬,熬成稀烂的米汤来喂给小北风吃。
有一次我追赶一只野兔,它忽闪忽现快如闪电,我几乎怀疑它已修炼成精。要是兔子精说不定能陪我说说话,于是它越跑,我越是穷追不舍,直到天黑才终于把它逮住了。可惜只是个普通兔子,但也不赖,多打些野味就能下山去换点米面回来。我能喝西北风,但小师弟不能。当我饥肠辘辘地拎着兔子到山涧去喝水时,忽然听见阵阵婴儿的啼哭。我心下一惊,飞快地盘算着要是再捡一个回去,不知道师父还愿不愿意收养,毕竟我光顾着小北风的口粮就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既然叫我遇上了,便没法当作没听见。借着皎白月光,我循声找去,没找着。我盘膝跌坐,双手握子午扣,运行气息,用师父传授的寻音术才辩出声音来自溪底的石缝中。是金鲵!我心中惊喜差点走岔了气。金鲵滑溜溜的,月虽圆,终究光线不足,让它跑了。但至少证实了这溪涧里真的有金鲵。
后来我自然是捉到了金鲵,虽然每次都老费工夫了,少不得在夜里守上十天半个月,但看着小北风脸色日渐红润起来,我真没觉得苦。经过我和师父的悉心照料,小北风总算有惊无险地长大,待到六七岁时便与健康孩子无异,神气十足活蹦乱跳了起来。于是师父开始传授他武功,好让他的身体更好些。我和师弟每天一起练功,空了便到林子里蹿,到山涧里玩。自此,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不是西风,也不是北风,是西北风。
北风身子骨虽瘦弱些,却是个练武奇才,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剑法内力均与我不分上下。
一日我们下山去,师弟问起师父的来历,我愣住了。小时候我也问过师父,但他不说,也不许我再问,于是我再也没有提起过。
“师哥,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吗?师父武艺高强,为何一直深居山中,艰苦自不必说,白白浪费一身武艺。”
“师父自有他的苦衷,何况他性子静,不喜争斗。这话你莫要在师父跟前说起。”
“师哥,你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到江湖上闯荡一番?”
“这个,师父说江湖险恶,帮派复杂,一旦出世,免不得遇上杀人流血的,咱犯不着趟浑水。师父教我们武功,只是为了让我们强身健体。师父说了,明年开春我们就到塞外去。虽然他老人家没说,但我猜师父是从塞外来的,人老了总会想回到故乡去。”
“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守着师父吗?闷也闷死了,苦也苦死了。俗话说男儿志在四方……”
“北风你是不是在哪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我严厉地打断他的话。
“怎么就是不该听的了?上回我们下山,你去了东门药店给师父抓药,我就在路边听人说书。那瞎子老头带着个女娃儿,讲得可精彩了,什么神雕侠、绝情剑法,还有三少爷的剑。他们都说三少爷的剑快如闪电,江湖中无人能及。你说,咱们要是跟他比,如何?”
“你快打消这危险的念头,你别忘了上回在人前显露武功,被罚面壁思过一个月。”
“你成天就知道师父师父!我那不是为了救人形势所逼嘛?再说我们成日练武,难道不是为了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吗?”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师父的话准没错,但师弟说的似乎也有一点道理。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守在师父身边的,师恩如山,师父不只是师父,师父就是我爹。
“这话不许再说,这门歪心思也趁早灭了。”我嘴拙说不过师弟,只得像师父那样训斥几句。
师父仙逝那天,天上飘着大雪,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丁点别的颜色。门窗紧闭着,屋里生着火,依然挡不住寒风往里灌。我跪在师父床前,泪如决堤。师父前一刻还咳喘着笑话我像个姑娘家,但很快就再也不能说话了,连每一次喘息都变得极为沉重艰难。终于,他像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摸索出一本小册子,哆哆嗦嗦地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师父又陡然生出些气力来,紧紧抓住不放。我不明所以,慢慢松开了手,他却又一下子塞到我手里。他看了一眼烧得正旺的柴火,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
去,找他……师父说完,或许没说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师父了,师弟也不知所踪,世上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可抑制地在雪山里狂奔,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了。等我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雪也停了,唯有师父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一刻,我暗自在心里发誓,那个叛徒,一定要死在我手里。
第三天我带着师父的骨灰下了山,我要把他送回塞外去,那个他一直惦念着最后却回不去的地方。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车马,很多人,剑客,浪人,杀手,名门正派,歪门邪教,活人,死人。我也杀过人,因为有人要杀我,我说了包袱里是骨灰,但他们非说里面有银子,我只好把他们杀了,否则死的就是我。我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只好拣人少僻静的路走,以少生事端。我一直往西北走,走走停停,边打听师弟的下落,边练习师父临死前交给我的武功秘籍——《独孤九剑》。我不知师父当初迟疑是何故,也许这剑谱不是给我的。但没有剑谱在手不练的道理。剑越练越快,内力也与日俱增,相比之下过去二十多年所习当真如儿戏一般。我几乎可以断定,要杀北风,不过三招。
十年后,我成了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北风则当上了威风凛凛的武林至尊。
现在,我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回想过去林林总总杀过的人,忽然觉得无比的厌倦和恶心。我到底在这个无聊的修罗场里做了些什么?
我拿起剑飞身而下,从半开的侧窗跃了进去。
“北风,我们回去吧。”我说。
北风搁下手上的毛笔,吹了吹纸上没干透的墨,然后拿起给我看。
“师哥,你看看我这字有没有进步?”北风红光满面。
武林至尊,谁与争锋。
无聊,无聊透顶。
“我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哪里?”
“回山上,或者到塞外去。我们退隐吧。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江湖,只要不再杀人。”
“师哥你糊涂啦?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现在不是很好吗?是我们终结了这场江湖纷争,是西北风联手完成了这个壮举啊!”
“不,江湖就是江湖,暗流时刻涌动,永远没有平息之日。”
“西北风在,何惧之有?”
“师弟,我累了。不想再杀人了。”
“现在我已经是武林至尊,你不用再替我杀人了,我们一起共享这至上的荣耀。”
“别傻了,师弟。我只是你身后隐匿的杀手,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谁还会认你这个武林至尊?跟我回去。我现在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居于深山。”
“师父就是个老顽固!”
“不,独孤九剑冠绝江湖,觊觎这武功秘籍的人不在少数,想要杀了师父扬名天下的人也多的是。”
“照我说,师父天下无对手,根本不必遁世。仇人找上来,杀了便是。”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师父的遗言,他让我来找你,其实是让我带你回去。剑谱,也不是给我练的。他当时看着火堆,我知道他想让我烧掉。是我鬼迷心窍。”
“师哥,把剑谱给我,你退出江湖吧。”
“你不走?不,我不会给你剑谱。我为你杀了那么多人,已铸成大错,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只要我练成独孤九剑,就算没有你,我也能保住这武林至尊。”
“有人出钱让我杀你。你还不明白吗?”
“哈哈哈哈……笑话,你不会杀我的,师哥。”
“不,师父死的时候,我就立过誓,你一定要死在我手上。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西北风。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回去。”
“我不走,你杀了我吧。”北风面不改色,他如此笃定我不会杀他。
是,我的确下不了手。说什么他一定要死在我手里,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命是我的,绝对不能让他被别人杀掉而已。
“当……”手中长剑从中折断,掷地有声。
此后,我是西风,你是北风。世上再无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