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49)
你是谁?我看着自己手臂上清晰的脉络,看着这个蕴藏在我皮肤下又流经我胸膛的血液,思想的血液,我看着它们在泥淖中翩然飞舞。而你就藏在这凸起的青色的血管里,周流在我身上,粉碎我的意念,带着你无往而不胜的喜悦。我看着你,我认出了你。你是眼泪,你是我的欲望。我一早就知道你,发现你,但我仍旧跟从你,近乎偏执的跟从和欣赏,欣赏你不与世界为伍的决绝。你曾代替我走过漫漫长路,与我形影相吊,你是我的姐妹,我怎么能对你视而不见呢?我曾一度为你着迷,着迷在一种近乎偏执的冷漠中,一种对自己的冷漠,同样无视他人的冷漠。你是强盗,是抢走别人东西的强盗,你把我的东西抢走,因为你没有,而我曾拥抱它,你想体会平静是什么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了解它。因为从你进入我的时候,从你抢走它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可能。你真傻,我看穿了你,我再也不想要你,我不相信你,我为你感到怜悯和悲哀。我就知道你的把戏,你骗不了我。你知道我缺什么,你知道与它相比,我微不足道,你知道我渴求一个身体,一个存在,一个天生与我契合的身体,来自他的身体。
你害了我。
你在害我。
而我上了你的当。
我被束之高阁。
你看着你的头发光滑如丝,发丝缠绕成各种花圈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你头顶,白色暗底花纹的软包画框里,你穿着暗紫色落肩复古长裙,你侧身看着身穿同样暗紫色调复古西装的他,无数玻璃球做成的水晶灯在你们头顶发射出数道光。你们在笑。
像所有人期盼的那样。你们在笑。
空气稀薄。
你看着丢弃在崭新桌面上翻开的书像一桌吃剩的残羹冷餐,角落中结婚那天捧来的塑料红苹果里塞满了纽扣针线,扔在角落里的镶金台灯蒙着大半年没有擦去的灰尘,几天前褪下的衣服堆积在藤编脏衣篓中。幽暗的光影是一场吞噬的盛宴,伴着冷却的体温与腐朽般的遗忘的空气。
你看着空虚在你周身钻入钻出,你没有像预想般可能会哭一哭,你接受了,接受是一个好的榜样,好的开始,如同你接受棱角分明的石子在你柔软的脚掌中随意滚动那样。那时,你看到了睡着的鸟,你在模糊难辨的光线下的头脑中看见了睡着的鸟,它们羽翅闭合拖着长长的尾巴似的影子站在茂密的树叶罅隙,一碰就破开的叶丛里它们的头掉落又拾起,风吞着它们逐渐失温的身体。
你看着你如大理石般光洁的皮肤,凸起的血管的线路在这细腻的皮肤下树根般纵横分布,肌肤红润的手臂上面锐器划开的地方已完好无损。由于愈合等各种作用,它已不具备占有特殊地位。
你看到有人囿于一地周而复始,有人星罗流转前往各地,有人在辉煌的烟火里庆祝生命的诞生,有人在无人问津里带走年迈腐朽的身体。你看见鸟雀成群结队在空中回旋,排列成一种固定不变的形状,内部似乎不变,而外圈在轮流接替。它们绕行一圈继续飞行时,无人知晓谁代替了谁。它们跟随,跟随一种大部队的行进,并不在意自己的方向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它们在变化中又维持着同一种不变。
这是最后的夏天,最后的八月,经过了严寒、雨水、开花、迷雾,在一个酝酿计划的清晨他们相见。他从各个方向分布的道路上穿行而来,开着那辆属于他父亲的红色车。他从落下的车窗望着她那条白底上布满弯弯曲曲蔓藤花纹的裙子,他从她给他看过的这种花式图案的布料里认出她,他按响喇叭。她侧头弯腰看见他坐在方向盘后面,似乎刚从一种荒疏陌生的世界而来,他那理性克制又风度高雅的身体把她推开。她拉开后车门坐进去。他说:不,不。他用一种稍显急促近乎残破的语言说:前面、坐前面、这里。他略显紧绷的语言似乎把空气撕开碎片,她从这些裂缝里钻出去,她带着不能顺畅的呼吸坐到他旁边。她的肺如同一张被堵塞了分支的网,为了打开它们而产生一种强有力的震动,她咳嗽着,发出咝咝的喘息。空气凝结,他们因空气凝结而捆绑住,不能自如的身体需要时间来理清直逼而来的现实。是的,他们见到了,渴切的身体,重觅的时光,一直所希冀的、所寻求的是这样一种会面,一种会谈,带着一种绝无可能欺骗掺假的情感,语言破碎,字音模糊,在颤动,在呼吸。
必须打破如玻璃般封住身体的空气,他找话说。他说:刚才我没跟踪你。她说:什么?他说:我也是刚看到你。他们在未到达目的地前相遇,当他摇下车窗赫然出现时她确实这样以为。他们用同一思维模式来踹度对方的好恶。我们真像。啊!你也是这个星座,多难得,你是遗落在世间的另一个我。他们用同一种情绪对治对方,分不清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想象中传达了同一种情绪。她说我要见你,他说我也是。似乎在一种刻意的遗忘后又不得不再次见面,如果不见一定会让人发疯。
她看着她熨帖平整的衣服,在一种陌生里想重新寻找他。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弧度弯曲的手上有凹凸不平的青筋,这些交错的脉络清晰的流过他。她曾抓着那只手查看有没有一颗痣,然而她却骗他说她看见了他的未来或他的一生。她胡说八道的话迷惑了他,勾出他关于未来的重新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