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穆《师友杂忆》札记(4)钱穆早年的读书写作生活(上)
钱穆于1895年出生于江苏无锡,出身书香门第,曾祖父是国学生,祖父研治五经和《史记》。父亲幼有神童之誉,但绝意功名,为人仗义,在乡里颇有威望,但是教子从不责斥,而是循循善诱,引导自悟,可惜英年早逝。
钱穆天资聪颖,记忆力强,古文朗读三遍就能背诵。尤其爱读小说,九岁时,父亲拿《三国演义》考他,随便翻到哪个章节来问,都不错一个字,而且还按照人物个性身份作表演。
七岁入私塾,十岁入荡口镇私立果育小学。 体育教师钱伯圭,其实是革命党人,以民族思想相启导,钱穆一生浓厚的民族意识其实正是萌芽于此。钱穆自学成才,于早年所读自学成名者的故事并受影响有不小关系。如蒋百里翻译的修学篇,选录西欧不经学校正规教育而自学成名者数十人,记述他们的苦学情事,钱穆读此书,对其后来治学,影响很大。
钱穆一生的治学道路都是由果育小学的各位老师启发使然。高班教师华紫翔教授各体古文以及魏晋南北朝短赋。顾子重兼通中西,而且精研历史舆地之学。其他各位老师也大多是乡里宿儒,不仅旧学基础深厚,而且还能接受新知,讲授课文,经史子集无所不有。
在常州府中学时,深得监督(如今校长)屠孝宽的爱护,而治学则受吕思勉影响最大。吕思勉讲授历史地理两科,讲课来后行走于讲台,口中娓娓道来,绝无闲言,上课带大地图,在黑板上用五色笔绘图,色彩缤纷,给钱穆留下深刻印象。即使后来吕思勉成名,钱穆和他仍时常通信论学,探讨经学问题。后来钱穆写成《国史大纲》一书,请老师审校,吕思勉对此著多所盛赞,钱穆多年后仍感怀老师的赏识之恩。在苏州时钱穆常拜谒吕思勉,畅谈半日或整日,抗战胜利后,吕思勉领钱穆到常州府中国堂旧址,并对新校学生发表深情研究,一对老师生之间的感情溢于言表。
1910年,宣统二年冬,钱穆因故退学,偶见谭嗣同《仁学》一书,读后大喜,于是私自剪去长辫。
1912年,钱穆到三兼小学任教。对于升学之事,已经绝望,便专心于读书。
“前在私塾时,四书仅读至《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即未读。念当读完《孟子》,再续及五经。一九一二年之元旦,余即一人在又新小学闭门读《孟子》。前在果育上国文课,每篇文字大约过眼三遍即能背诵。至是,自限半日读《梁惠王章句》上,至能全体背诵始归家午膳。午后,又去又新闭户读《梁惠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读毕《孟子》七篇。”(页77)
这段时间,钱穆从读归有光、方苞评点的《史记》而知道阅读乾嘉诸儒的书。
余又在家中先父遗书中获得大字木刻之《史记》一书,有批点,有圈注。余读而悦之,后知其圈点批注皆移录归方评点本,并旁采《史记菁华录》等书。皆出先祖父手笔。又得小字石印本毛大可四书改错一书,尽日攻读,至下午日光渐淡,常携赴庭中读之。书中谓朱子注有如是多之错误,大为惊奇。自后知读清代乾嘉诸儒书始此。(页77)
三兼小学的创办人奏仲立是好学之士,文理兼长,但自视甚高,为人骄傲,虽藏书丰富,但不轻示人;后来对钱穆的才思既惊讶又欣赏,后来成为忘年之交,常常切磋读书,钱穆也的一获读奏家藏书,由此读到严复的《群学肄言》《名学》等多种译作,受益匪浅。
1912年,钱穆转到鸿模小学任教,鸿模其实是之前果育改名。当时钱穆虽然已经辍学任教,但常以未能进读大学为憾。当时北京大学招生广告,考生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入学后则以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後易名《中国古代史》)为教本。钱穆于是每天勤读此两书,尤其喜欢章书,对后期治学趋向,有深远影响。
见报载北京大学招生广告,投考者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余亦求其书读之,至形于梦寐间。一夕,梦登一小楼,所藏皆章氏书,有世所未见者。后二十余年,余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果得见章氏书之为世未见者。亦异事也。
余又读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因其为北京大学教本,故读之甚勤。余对此书得益亦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备列经学上今古文传说各别。余之知经学之有今古文之别,始此。一时学校同事闻余言三皇五帝有相传异名之说,闻所未闻,皆惊叹余之渊博。实不知余之本夏氏书也。又余读夏书第一册,书末详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等,不加减一字,而篇幅几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当时虽不明夏氏用意,然余此后读史籍,知诸表之重要,则始此。及十年后,余为先秦诸子系年,更改《史记》六国年表,亦不可谓最先影响不受自夏氏。 又夏氏书皆仅标几要点,多钞录史籍原文。无考据方式,而实不背考据精神。亦为余所欣赏。惟其书仅至南北朝而止,隋唐以下即付阙如。斯为一憾事。此后余至北平教人治史,每常举夏氏书为言。抗战时,重庆国立编译馆拟重印夏氏书为部颁教科书,嘱余审正,时余在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又细读夏氏书。列举其书中谬误,皆小节,如年岁地名等,显系夏氏钞录时疏失,凡一百七十余条。编译馆见余校正繁多,遂终止前议,此书不予重印。其实余素重此书,不意此书乃竟因余之细为校订而失其再为广播流传之机会,此亦人事因缘之甚难言者。(页87)
钱穆读书每当领悟一事,就身体力行。如读曾文正公家书,教人读书,必自首至尾,通读全文,于是便遵照实行,数十年不懈,又如读到一本卫生书,谓人之不寿,多由忽略健康教育。考虑到自己父祖及亲长多不长寿,于是痛下决心,讲究生活规律化,作息散步定时,至老不衰。
钱穆在任教小学时,就表现出“为学善模仿,善变化,喜新知,勇创见”(严耕望语)的特点,于是很多著作就从其教学阅读中来。
是年,余教《论语》课,适读《马氏文通》,一字一句按条读之,不稍疏略。念《马氏文通》详论字法,可仿其例论句法,即以《论语》为例。积年遂成《论语文解》一书。此为余正式著书之第一部。以稿邮送上海商务印书馆,得回讯,允为付印。出版后,当酬赠原著百部。余函商,能否改赠商务书券百圆,得允。书券亦随到。余又商之无锡城中一书肆,付以此百圆书券,由余随意选购,不限商务出版者。亦得允。余遂于经史子集四部中,择余所缺者络续购买。自此余学问又进。此百圆书券实于余大有裨益也。(页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