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令急
东方属木，木色为青。
各路英豪齐聚青州，为的是数月前收到的一封英雄笺：急如星火，危如累卵，青州白龙，盼君一聚。
青州白龙庭，得赐国姓白氏，泰斗之尊屹立百年。如今白龙庭发笺急召，各路英豪马不停蹄赶赴青州，有人出于仗义前来拯救危难，有人存了私心妄图攀龙附凤。不论远近，竟于同一时间齐聚青州，倒像是赴一场英雄盛宴。
“各位英雄危难之际施以援手，老夫感恩戴德。”没有往常寒暄，白龙庭庭主白天临已值花甲之年，面向天下英雄拱手以施大礼，倒让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老您是武林泰斗，您一开口天下莫敢不从。”天机排行榜白龙庭居首位，次之便是玉竹山庄，虽然一名之差，庄主朱印到底是晚辈，恭恭敬敬抱拳回礼道，“只要您一声令下，玉竹山庄上下唯您马首是瞻。”
朱印乃是年轻一代中佼佼者，单刀闯魔教，一人定山庄，魄力自是无人能及，他一表态，几个年轻人亦是按捺不住，纷纷站出来：“我们愿听从您的号令。”
“正派武林空前团结，老夫甚至欣慰啊。”一青袍道人手捋白须点头道。“青云观虽鲜少涉及江湖纷争，却也愿助白龙庭一臂之力。”
“不错，我等皆愿为白龙庭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见几大门派都表了态，二楼门派更是紧抓机会攀附巴结。“只是天下武林还有谁能够令白龙庭如此自危？”终于有一人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诸位仗义大恩，老夫感激不尽，且听老夫细说缘由。数月前，蛮族残杀了我朝公主白莹。”白天临深深蹙起眉，连脸上沟壑都虬结起来。
白莹乃当朝五公主，温和善良，曾化名五姑娘以医术拯救水灾灾民，并与百姓同吃同住，指导灾后重建，百姓敬她为五姑娘神。和亲嫁入蛮族之时，百姓夹道千里鲜花送亲，愿以为能够感化蛮夷，两修永好，未曾想不出一年，白莹公主被虐待致死，尸体被悬挂在边境城楼之上。
此事震惊端朝上下，百姓愤怒。谁知还未等朝廷作出反应，蛮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血洗边城。
“此事人神共愤，吾等端朝大好儿女，身负武艺，怎能眼见蛮族蹂躏百姓、践踏江山。如今边境危在旦夕，还请诸位英雄众志成城，驱除鞑虏，共抗外敌。”白天临脸色红涨，花白银发冲冠乍起。
原以为一呼百应，却没想到方才义气冲天的众英雄一片哗然。相互沉默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令人喘不过气，白天临握紧拐杖重重杵地道：“国之危难，身为端朝子民难道不该挺身而出？莫非真要等到国破家亡，蛮族杀至宇阳王都吗？你们甘愿沦为蛮族奴隶吗？”一连三问，白天临额角青筋暴起，脸色由红变紫，拐杖在青石板地戳出了几道裂纹。“朱庄主，您说呢。”慷慨陈词激不起武林豪杰半分血性，他怒盯着朱印——这个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问道。
“咳…白庭主说的对，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朱印真挚地点了点头，率先肯定道，“只不过……”他面露难色，“只不过吾等都是习惯近身肉搏，抵抗千军万马实在非吾之长啊。”
“是啊，咱们平时潇洒惯了，一言不合就拳脚招呼，这要到了军中只怕也难服管制。”的确，如这般想法的不止一人，此话一出，引发诸多附和。
“尔等宵小，家国大义面前却只想一己私利，吾实不齿与尔等贪生怕死之徒同为端朝子民。”开口的是白天临下首站着的中年人，黑皮肤小眼睛并不显眼，方才内敛着气息几乎令人忽略，甫一开口，一身劲气大开，戾气外泄，令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众人皆未见过此号人，正疑惑，白天临引荐道：“此乃我朝轻骑将军郑将军，奉陛下之命甄选奇人能士组建轻骑战队。当今武林人才辈出，老夫便向郑将军举荐。”
话至此，方才一片骚乱转瞬寂静，众人哗然，朝廷妄图收纳江湖已久，与之结交乃是大忌。白龙庭公然集结武林投靠朝廷，是要讲武林一网打尽吗？
“白庭主，咱们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这么做不合适吧。”散柳道人扬名江湖数十年，他一发声众人均以为然。
“国难当头，何苦拘泥于条条框框，武林朝廷万众一心，方能抗衡蛮族。”白天临苦口婆心劝道。
“哈哈哈哈……”忽有一阵爽朗笑声破空传来，众人寻声望去，许久才见飞马踏蹄而来，“有热闹怎能少了我诸葛冲！”有如此传音之功，又如此爽快不羁的，天下也只有诸葛冲。“天下英豪聚会，怎么也不通知我。”
诸葛冲一来，宛如一潭死水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你还有脸来啊，败类。”“无耻之徒，这里岂容你放肆。”
诸葛冲仰面一笑，丝毫不在意，双脚一蹬跃离马身，一路凌空飞身抵达白天临阶下，抱拳一礼道：“在下诸葛冲，请入中军，为国一战。”
郑将军眼前一亮，此人一身劲气，身手矫健，眼中精光闪烁，是块可以琢磨的璞玉。白天临双眉一蹙，满场正派侠客无人响应，却偏偏这个亦正亦邪、正道难容之人最先响应。
诸葛冲何许人也？
天机英雄榜，左朱印右诸葛。朱印背靠玉竹山庄这棵大树，而诸葛冲却是硬生生靠着一双拳头打出的名声。
当年诸葛世代醉心武学，奈何身怀宝藏遭恶狼觊觎，一昔灭族后，诸葛冲诸葛成兄弟二人便流落江湖。兄弟俩年少爱凑热闹，私斗围殴的场面从不错过，没有人在乎过两个叫化子少年，久而久之竟让诸葛冲看出了些武功门道。
诸葛冲天资聪颖，根骨结实，集各派之长自成一派，成名后与其父挚友栖霞派掌门洛风相认，兄弟二人便投身栖霞派。
原本英雄榜上有名，如今声名狼籍至此，一是诸葛冲嫉恶如仇，出手教训必出人命，得罪了不少正派人士；二是诸葛冲结识了几个魔教大佬，相交甚密，令正派自危。
“诸葛冲，你已堕入魔道，还纠缠我们正派做什么？”率先发声的居然是他的亲弟诸葛成，当年二人浪迹江湖相依为命，如今却是他第一个与之划清界限。
“阿成，你…”诸葛冲有一瞬不可置信，但很快就恢复往日潇洒，笑问道：“敢问栖霞派诸葛公子，何谓正派，何谓魔道？”
“你…你连正邪都分不清了吗？”诸葛成一怔，正派就是正派，魔教就是魔教，他心里明辨，可是却说不出来，“正派即善，魔道即恶。”
“哦，是吗？”诸葛冲哂笑道，“玉竹山庄家仆仗势欺凌弱小，青云观道士假借道名骗财骗色，白龙庭弟子仰仗天下第一派的身份，侮辱武功底下的浪客，霸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是你们栖霞派，”诸葛冲上前一步盯住诸葛成的眼睛咄咄道，“就算是你们栖霞派，难道就真的能够做到与人为善，问心无愧吗？”
“你…”诸葛成后退一步，逃离诸葛冲的视线，脸色微红赧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话到最后，语气渐弱，远且不说，上月栖霞派几名弟子捣毁一个劫掠作恶的山寨，所获财物未归还失主反倒据为己有，上上月有人不知从哪获了一瓶毒药，随手山下抓了几个小童试药，那尸体现在还丢在枯井之中。这些琐事江湖之中本就常见，算不得大恶，只是说来到底不光彩。
“诸葛冲，就算有错，也该留待门户内部教训，何劳你出手？”朱印剑眉深蹙，本不值一提的陋事忽然赤果果展露在天下人眼前，终归有些挂不住脸面，“就算劳你大驾出手教训一二，何苦害人性命。”
“被霸欺的平民重伤不治，被侮辱的少女上吊自尽，只有你玉竹山庄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诸葛冲冷笑着质问朱印。“你们自诩名门正派，暗地里跟魔教的勾当有何分别？”
朱印脸色一白，被诸葛冲堵的说不出话来，可这种种不为人知的阴诡之事突然曝光于众，着实有伤玉竹山庄颜面：“诸葛兄既与魔教结交，已非我正道中人，正道之事就不需你妄议了吧。只是杀人偿命，我派弟子既已为死者偿命，你也该还你的债了。”说罢息气俱沉，长刀起手。
“说的正是，这份账，我青云观也要算一笔。”散柳道人上前一步，拂尘握于掌中。
“算我一个。”还有几个寡名庸碌之辈妄图一战成名，也叫嚷着要加入战局。
“正道中有卑鄙无耻之徒，邪派中有情义双全之士，我诸葛冲结交看的是人品性情，你朱印结交看的却是家世背景，枉我与你齐名，今日若要战，你们便一起上吧。”诸葛冲披风一甩，赤手空拳，以一敌多。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毕竟高手对战的场面并不常见。诸葛成紧抿嘴唇，别过头去。
“等一下！等一下！”就在气氛紧如弓弦一触即发之时，忽悠一人招着双手从人群后排拥挤着上前，径直略过已围成战圈的高手，抱住诸葛冲的胳膊憨笑道：“俺一直在后排瞧不真切，果然是大哥你。”
“阿程兄弟，你怎么来了？”诸葛冲展开笑颜，数月不见阿程似乎历练了不少，脸上有些风尘的痕迹，不似初见那般稚嫩天真。
阿程是个乡下砍柴郎，砍的一手好柴，远亲近邻都夸他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可谁知家被恶霸抢占，父母亲邻都被屠杀，所以他不想砍柴改砍人了，背着把砍柴刀横冲直撞闯入江湖。
小伙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俨然不知自己身陷多么危险的境地，只顾着与诸葛冲叙旧：“咱俩总也碰不上，俺就想着大哥爱热闹，便来碰碰运气。”
“好兄弟，你且退后，待大哥对付完这群假仁假义之辈，再与你把酒言欢。”诸葛冲长臂一揽，将阿程往身后推了推，“你站远些瞧着，别伤着，把他们的功夫都学来。”
“他们这么多人打你一个，做兄弟怎么能光看着，大哥别嫌俺武功差，先拼死帮你缠住一个。”阿程不退返进，抽出砍柴刀站在了诸葛冲身前，刀尖指着一派又一派。“俺家的地就是被玉竹山庄强占的，俺爹娘都在反抗中被杀了，俺被踩在地上打过骂过，让俺学狗叫，你们这些人的嘴脸有些俺还认得，俺大哥仗义正气，怎么就做错了？”
“好兄弟！”诸葛冲感慨着拍拍他的肩膀。声名狼藉，亲生弟兄急忙与他划清界限；危在旦夕，结义弟兄却大无畏挺身而出。
朱印、散柳道人等人害怕丑事再被揭露，大喝一声率先拉开战局，诸葛冲双拳生风，内里雄劲如烈日骄阳，震的朱印刀锋屡滞，散柳道人的拂尘柔若无物。其余人都被阿程一柄砍柴刀远远地拦下，众人无心与他缠斗，只想加入战局，可阿程偏偏执着，逼的几人发起狠来，刺的阿程满身是伤，可他依旧不依不饶。诸葛冲回看阿程转眼一身伤痕，急忙回撤，一套掌法大开大合，掌风如泥淖，使得刀剑锋势锐减。朱印见诸葛冲分神空隙，卖了个破绽，引诸葛冲来攻，让散柳道人冲在前方，两人正面抗衡，自己则寻隙斜刺一刀，恰好刺在诸葛冲侧肋。
诸葛冲丝毫不在意，任血流淌，攻势分毫不减。朱印见一击不中，再生一计，暗捏了袖中暗器。高手对决，使用暗器太不光彩，只是为了除去心头之患，博得一份好名声，也顾不了许多。
“住手！”白天临虽年老身法却不减当年，一个旋步加入战局，拐杖杖身架住朱印的刀、散柳道人的浮沉，杖头拐住朱印的袖口，而另一只手，直接抵住诸葛冲的拳头。其他人，早在他凌厉的眼神下不敢动弹半分。“国难当头，老夫有意聚武林抗蛮族，却不想你们畏首畏尾只着眼内斗。真等蛮族奴隶我们时，是正是邪又有什么用呢。”
此言一出，谁也不敢多言。
“老夫只怪自己治下不严，丢了正派的颜面，诸葛少侠说的对，这正道的歪斜之风是该肃整了。”白天临收势沉吟道，“只是如今时不我待，战事一触即发，老夫若非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早就奔赴前线，岂愿在此看尔等相互推诿攀咬。”
“白老有此等高见，诸葛冲佩服。”诸葛冲抱拳一揖，径直走向郑将军，“我诸葛冲愿为我朝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义不容辞。”
“加俺一个！”阿程高举双手赞成。
“我白龙庭全员愿为国效忠。”白天临亦附和。
郑将军冷眼打量每个人，这样一个从内里腐烂的武林，若非还有武力可图，谁人堪用，只是没想到朽木中还有这样有情有义的璞玉。“兵力贵精而不在多，胆小如鼠的喽啰我们也不屑收纳，现在畏缩总好过战场上临阵逃脱。”
在场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侠客好汉，被人嘲笑为缩头乌龟比丢掉性命更难以忍受。“若将军不嫌在下武功粗陋，在下愿往。”
“我也去。”有几人或是受到感化，或是心存斗志，陆陆续续举手投军。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几大门派的身上，彷如芒刺在背，有的真心报国，有的不堪嘲弄，都默默点了点头。
现下若再坚持什么，反抗什么，似乎都将与整个武林为敌。朱印额头沁下一层细密的汗珠，深吸一口气，才小声说道：“玉竹山庄愿往。”
散柳道人叹了口气，见连朱印都松口了，自己恃无所恃，也只好点头。
“好。本帅这就回去禀报圣上，整编轻骑，愿诸位旗开得胜，驱逐蛮族！”郑将军严肃的脸色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微笑里慢慢透出讥诮，陛下心里提防的这个武林，原来早已腐烂成一个空壳，何足为惧？
如此，便让战火都焚尽吧。
创世九州，一笑江湖
本文为九州端朝开篇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