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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 姐姐小梅

2022-03-03  本文已影响0人  左炜铭

——01——

姐姐小梅是个大美女,早些年,认识或不认识的村里人但凡见到她,都说:“这闺女长得真俊。”

我一直想找一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明眸善睐、肤若凝脂的美丽词汇来形容姐姐小梅的美貌,但是这些词语抹了沉淀千年的脂粉未免俗气太甚不太能入眼,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莫尼卡•贝鲁奇——当她路过一条街区,轻轻松松就缴获了男女老少的眼光,在这一点上,我的姐姐小梅比起她来毫不逊色,不过,姐姐小梅自有东方女性独有的含蓄温婉,风情万种的莫尼卡•贝鲁奇远不能比,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

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姐姐小梅自然享受到了超国民待遇,父母把堂屋的西屋腾出来,让她一个人居住,然后,就把我们兄弟二人赶到了院子西南角存放杂物的库房,同样都是房子,哥哥小磊一直称呼我们兄弟俩居住的地方为:窝。

姐姐小梅把属于自己的屋子打扫得异常干净,泥坯的墙面从来不见蛛网,屋子里唯一一张掉漆的桌面,姐姐把它擦得能照出我满脸泥灰的脸。这是十岁那年我记忆中的残像,想起这个片段,也想及了姐弟之间自此以后的疏远:那天姐姐带着我去赶集,在乡间热闹的集市上姐姐买了三张男明星的贴画,又买了一个白瓷的花盆,回家后,我爬高爬低帮姐姐在床里的墙上粘好贴画,还帮姐姐把花盆里填满河沟的淤泥,还帮姐姐把几个种子埋到花盆里,还帮姐姐小心翼翼地将花盆放到窗台上,我拍了拍满是泥土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丰硕的劳动成果呢,就被姐姐一把推出了门外,姐姐小梅冷下脸对我说:

“滚,以后这屋,不准再进来。”

那时的我还想不明白,那个昨天还带着我在西屋狭小的天地里捏泥人、猜纸牌、偷吃父母藏匿的糕点的姐姐,怎么突然一下子说疏远就疏远了呢?为此,我伤心了好一阵子,为此,我还曾写信给我在外务工的哥哥小磊,哥哥小磊在给我的回信中潦草地写到:弟,姐姐有可能不是你的姐姐了,但哥哥将一直是你的哥哥。

为此,我感动了好一阵子,尽管哥哥小磊没少拿我当沙袋练手,不过我很快就有些怀疑他的用心,他分明是想挑拨我们亲密无间的姐弟关系。

窗台上的花盆成了家里难得的一处风景,花种很快发芽,抽条,绿意盎然,然后娇嫩的花骨朵也很快绽放,红红的,很好看。

后来我确信,那段时间姐姐是恋爱了。

她喜欢的男生叫作“海”。 海,个头高挑,长发中分,人很帅,长得跟贴画上的明星一样,一笑,瘦削的脸庞犹如三月的阳光般温暖。

那时我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帅哥,才能配得上姐姐小梅倾世的美丽吧。

海曾来过我们家一次,是被我无意间碰到的,那天我跑回家取我落下的语文书,却见院里停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四下无人,只有西屋里有些许的动响,我凑过去,却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对我的姐姐动手动脚,我以为他是在欺负我的姐姐,不过,诧异的是,姐姐小梅却一直低着头在笑。然而,幼小的我认定那就是欺负,那时的内心也夹杂着一丝进不了西屋后对姐姐的不满,然后,我就顺手把海的自行车气门芯拔掉,远远地跑掉了。

等我放学回家,发现窗台上姐姐异常爱护的那朵红花不见了。

那年七月后的一天,姐姐小梅把花盆塞给我,让我扔掉,我问:“咱们种的玫瑰花呢?”

我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姐姐小梅有些生气地说:“啥玫瑰花,就是月季,咱们被骗了,扔了吧。”

听从姐姐小梅的命令,我把花盆扔到了村外的西河里,那时,西河水还很清凉,白瓷花盆在逶迤的河面上独自漂了一阵,“咕咚”一声就沉底不见了。

——02——

那年九月,姐姐小梅独自一人去了遥远的桂林。桂林是一个黛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地方,我还记得满是泥土的小学语文课本上印着的插画:在“大象”喝水的江面上,小小竹排悠悠前行,画的上方还写着“桂林山水甲天下”几个字,一想到姐姐小梅在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工作,年少的我就止不住地自豪。

姐姐在桂林当导游,给家里陆陆续续寄回了很多风景秀美的照片,起初照片上都是风景或是她自己的单身照,再后来,照片上就多了一些人,再后来,再寄,就只有两个人的照片:那是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小伙,阴郁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有学问。

姐姐小梅来信说,这个男人叫作“河”。

河,来自遥远的大西北,当看到姐姐在信中提到的河在西北的老家地址的时候,父亲拿起老花镜,命我找来家里唯一一张年久发黄的中国地图,在祖国边陲不能再边陲的边境,我们俩扒拉着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那个叫作“双河”的地方。

姐姐说,河对她很好。

河是在广西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姐姐小梅,他第一次见到姐姐小梅就表露了自己爱慕已深的心迹,此后,他从遥远的大西北坐车去广西,给姐姐小梅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真正的玫瑰花,就摆在姐姐的宿舍楼下;他从遥远的大西北坐车去广西,挎着吉他给姐姐小梅弹她最喜欢听的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他从遥远的大西北坐车去广西,带着姐姐小梅去兴安蹦极;他从遥远的大西北坐车去广西,然后带着姐姐又去了梦一般的云南大理,在现代工业没有过度开发以前,那里有苍茏垒翠,半月掩蓝的苍山洱海。

姐姐小梅给家里寄来的信中,神采飞扬,那时的我愿意相信,这就是每一个女孩子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爱情。

姐姐说她要嫁给河,成家,是要落在遥远的大西北。大西北,尽管城镇建设得跟中原腹地并无两样,但在所有人最初的想象里,那里到处都是戈壁荒漠,劲风如刀。

父亲表示明确反对,反对并不是因为两地超长的距离,而是因为面相,父亲虽然没有仔细研读过《麻衣相法》,但是自从有了哥哥小磊和我之后,算命的书也翻过不少,父亲第一眼看到有河的照片就说:这孩子眉飞唇薄,我们的小梅恐怕靠不住。

母亲也提出了反对,尽管河曾经从遥远的大西北坐车来过我们中原的家,一口一个“阿姨”哄得母亲异常开心,可是涉及到女儿出嫁这一严肃的问题,母亲不得不慎重考虑了,家里三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已经让她有些崩溃,好不容易豁出命生下来一个俊俏闺女,还没多说上几年话,就要远嫁传说中的塞外,这能行?更何况,家里亲戚想给姐姐小梅说媒的也不乏其人,又不是自家孩子条件不好愁着嫁不出去,干嘛非要嫁那么远?嫁过去之后兴许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平常打个电话都得考虑时差,她不同意。

姐姐小梅问我的意见,我说:“如果姐姐你觉得是嫁给了爱情,弟弟双手赞成,你结婚那天,即便我买不起去看你的车票,就是套着马车向西挪,也要送去老弟对姐姐的祝福。”

最终,姐姐小梅孤身一人去了西北的“双河”,她要结婚了。

那时候哥哥小磊因病需要照顾,家里人走不开,我因参加高考,也未能成行。

然而不久,我突然接到了姐姐小梅打来的长途电话,让我更为意外的是,电话那端的她哭了,姐姐说:“弟,姐没有结成婚……”

那天,姐姐小梅早早地就在双河镇上化好妆,等着婚车来接她;

那天,她与河夫妻拜堂,远亲近邻都来瞧这个来自中原故土的俊美新娘;

那天,有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跟姐姐小梅一般大小的姑娘来找新郎河,说她家的姑娘怀孕了……

那天,姐姐小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婚房的窗前,透过玻璃上大红的“囍”字,亲眼瞧着楼下那个刚刚还掷地有声说爱她的河无视她的存在,跟一帮视她如余物的人激烈地争吵和讨价还价,那一刻,背井离乡浑身又哆嗦不止的姐姐,该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啊……

姐姐说:“跟河在一起,我一直觉得有点飘,可是弟,我真想就这样飘着,我知道凡是肥皂泡早晚要爆掉,可我多么想这个肥皂泡能飘得时间久一些,我愿意让河骗我,哪怕是骗一辈子呢?可是,现实是那么的冷,我就是一厢情愿地想自欺欺人,也坚持不下去了。”

我说:“姐姐,回来吧。”

——03——

姐姐挂掉电话,并没有选择回家,她买了南下的车票,毅然决然地只身去了福建泉州。泉州也叫“鲤城”,姐姐小梅虽然没有像鲤鱼一样跨越父亲期望的龙门,可是她的南下,对她自己而言,无疑也是跨过了一道死生的门槛。

到泉州不久,姐姐就进了一家电子厂,开始了三班倒的流水线工作和麻木的生活。

本来,她对自己,对以后,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却在无意之中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中原的工友“湖”。

湖比姐姐小梅大五岁,在认识姐姐小梅之前,湖也有自己纷乱如麻的生活,他踏入社会早,尝尽了这世间的辛酸炎凉,抽烟,喝酒,拉帮,斗殴,哪一样也没少,有了孩子之后,还不知歇手,把一个想欺负他老婆的工头打成了残废,自己蹲进去两年,出来后老婆已经跑了,他自己带着孩子来泉州谋生,经人作保,好说歹说才进了厂,上班的时候,孩子就扔到宿舍里自己爬。

听到斜对门有小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歇班的姐姐慌忙赶过去,拿砖头砸开了湖宿舍的门。

湖哥说:“老弟,那天我下夜班回来,站在宿舍门口,瞧见你姐坐在床边,一边给小姑娘讲着故事,一边给小姑娘梳着头,看着她们两个温馨甜甜的样子,我他妈愣在那,哭了。”

一个虎背熊腰的粗野汉子,硬铮铮活在世间三十多年,跟谁都没低过头,却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早上,蹲在筒子楼走道里暗淡的灯光下,哭了。

那天过后,一天一包烟的湖,把烟戒了,他的床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装酒的玻璃瓶子,他和姐姐小梅一起回我们老家时,父亲高兴,平日里很少喝酒的他,非要拉着湖喝酒,湖推不过,把酒杯换成大瓷碗,端着一碗碗的白开水,跟端着酒盅的父亲一杯一杯地碰。

湖学会了做饭。一天,他光着膀子在厨房炒菜,姐姐看着他凶神恶煞的后背说他的纹身太吓人,连孩子都不敢正眼看,于是湖忍者钻心的疼,把多年的纹身洗掉了,只是在胳膊上又纹上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湖哥说:“老弟,我一粗人,不知道啥情呀爱呀的,见到小梅我就是觉得心里踏实,没别的,老弟,那天早上的那个场景,哥这辈子恐怕也忘不掉了。”

——04——

每一粒飘荡的尘埃都有自己或高山或流水的归宿,无论她飞了多高,飞了多久,作为弟弟,我愿意姐姐小梅就是这样的归宿,她配得上。

一个人爱一个人,怎么才算爱呢?海爱我的姐姐小梅吗?他什么付出也没有,不过是稀罕姐姐栽植的那朵花;河爱我的姐姐小梅吗?他似乎懂得什么是浪漫,但从来不曾为我的姐姐做出任何改变;湖爱我的姐姐小梅吗?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为了一个人,可以去跟别人动刀子,也可以狠心打磨自己,脱胎换骨都不知厌倦。

我想告诉姐姐小梅我的所思所想了,偏偏这时她发来了信息,姐姐在短信中说,海在天津,多年未见,很想她能去一趟。

而此刻我的姐姐,已经在了去往天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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