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芹(16)
1
在慧芹看来,姑父的棺木很薄,应该不会很重,但对于5个六十岁左右的瘦老头,要走出高低不平的南寺洼,就非常的吃力。他们走走歇歇,等抬出南寺洼,太阳已偏了西。
慧芹搀扶着头顶麻布的姑姑跟在棺木后,姑姑已哭不出眼泪,闭着眼一路哼哼着,浑身虚软的像团旧棉絮,慧芹与三个表妹头上裹着白布条,算是孝帽。
路上的人偶尔驻足问问“谁家死了人?” 他们并不惊讶,这年月最平常的事就是死人,大家只是关心哪个熟悉的面孔又没了,然后哀叹一声。
慧芹许久不出街上走动,更没机会离开九曲镇,越往南走,她眼里的景物越陌生。她记忆中的店铺林立的九曲镇已经变成了奇怪的样子,路边的铺子都不见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圆的尖的,带着窟窿的石头与砖泥垒成的怪房子。每个房子周围都有拿枪的兵,全都穿着秦少昶第一天当兵的那种皱巴的军服。
平地上又好走一些,五个抬棺的老人走了一里多路也没有歇,前面就是周云路说的第一道关卡了,慧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个东西,她抬眼往远处看,前面一里远的高大炮楼下站着一群人,有兵也有女人。
“通行证拿出来!” 兵们大声喊着。
慧芹紧挽着姑姑的胳膊,棺材在喝令中放下。
“打开!” 一个嘴角耷拉,一脸大胡子的兵命令。
知道要检查,棺盖只松松地上了三个钉子。老人们挪开棺木的盖子,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个兵皱着眉头,拿枪在里面乱挑了一番,骂了一句:“穷根穷瓤子!盖上吧!”
大胡子没好气地吩咐道:“把这几个人带过去搜一下!”
有几个兵走过来,慧芹心里跳得厉害,“不是说有女人搜查吗?” 一个兵走过来冲她说:“女的都跟我过来!”
慧芹和姑姑拉着三个表妹跟在那人后面,她规规矩矩地垂着手,她记得周云路说过,有一个女人把手伸进怀里取东西,结果被士兵以为是掏枪,当场就被打断了胳膊。
“排队进去!” 士兵道。
慧芹一看,前面是个女厕所。她稍稍放了一下心,一个老太太边整理衣服边走出来。
“下一个!” 里面喊。
“快进!” 士兵催道。
姑姑带着表妹走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慧芹看到姑姑肿胀的眼睛很平静,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道:“进吧,没事儿。”
慧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厕所很旧,顶棚的木板腐烂,从窟窿里看得见天空,一个穿着军服的女人站在阴暗里,帽子太大,帽舌耷拉下来盖着半个脸。
“过来!” 一个女人粗声喊道。
慧芹低头走过去。
“抬胳膊!”
慧芹抬起胳膊。
“你倒挺听话!” 声音忽然变细,慧芹不禁一震,她抬头细看女兵时,惊得差点喊出来。
云珠小姐按住她的嘴:“把东西给我,我去送!”
“啊?不行!” 慧芹惊道。
“好了吗?下一个进!” 厕所外的士兵喊道。
“快出去!” 云珠对慧芹道。
2
慧芹匆匆出来,姑姑们已在等她。
棺木重新上路,缓慢地移动着,慧芹思索,是不是该把图纸放棺材里更好?刚才那些兵根本不仔细搜检棺材。
路上的行人多是女人和孩子,衣衫褴褛的人们或坐或卧在路旁的树下,分不清是赶路的还是乞丐。
再走一段就是南关了。
慧芹的心揪了起来。她远远看到南门楼阁顶上的那只三足鸟,据说那是神鸟,镇压着一城的鬼魅。慧芹不禁默默祝祷,希望这神鸟显灵,护佑她顺利出关。
抬棺的人们撑不住了,他们互相商量着,把棺材撂到了路边,几个人解下肩头的毛巾,擦着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眼看太阳已经西斜,慧芹着急起来,她对老头们说:“大爷们,咱们稍微歇歇就走吧?晚了城门一关,咱们就进不来了。”
“姑娘啊,路远没轻重,真是走不动了!再走,腰就断了。歇缓歇缓,实在不行了!” 年纪最大的老头大口喘着气,捶着酸痛的肩。他实在是为了丧事上的两个窝头才来抬棺的,年轻人都被抓去守汾州城,也只有老骨头们干这些活了!
慧芹无奈地望望西山,又看看南门,她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慧芹!” 后面一阵跑步声。慧芹扭头,见一个中年妇女挎着个篮子追过来,等近了才看清是云珠小姐。
如果在平时,慧芹肯定会笑出声来。云珠小姐把自己活生生地打扮成了个乡下妇女,而且是个丑妇!
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脸黄喇喇的,眼角满是皱褶,还起着皮。
“一个鸡蛋就够了!” 她悄悄附在慧芹耳朵上说。
棺木终于停在了南门洞前。慧芹发现这里的士兵不大一样,不像刚才守关的人,踢里踏拉的,他们衣服挺括,帽沿直楞着没有一点弯折,领子也都规规矩矩地扣着。
“这是刘西山的亲兵。” 云珠道。
“停下!” 前面有个人喊。慧芹拉住了云珠的手。
抬棺老人们推开棺木盖子,几个戴着手套和口罩的人过来,他们没有搜检,而是将一只麻袋放了进去,不一会儿,麻袋被抬了出来,众人呆望着鼓鼓的麻袋被放到了地上。
“把棺材拉到203工地!” 有个人喊。
“不要!”突然,慧芹的姑姑嘶喊着扑了过去:“长官,你们不能这样啊!”
“上面有令,不准棺木出城,死人在城门外的满州坟就地埋葬。” 说完,几个士兵推着一辆平板车过来,上面似乎还放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用草席裹着,血从草席缝隙里渗出,立刻洇成暗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