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丑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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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八【诚】主题征文
在医院的三人间病房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寂静无声的。不过这边是儿童病房，就会格外热闹些。
43号床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大家都叫她小米，当主治医师来查房的时候，她略微佝偻着身躯坐在床上，低着头，注视着用单薄的被单盖住的双腿。她不喜欢有人来看她，特别是医生。
每一次住院，医生都会问一遍病史，那些小米想要逃避的问题，都得一一如实回答，哪怕自己不说，妈妈杨慧也会将这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这也是小米最讨厌问诊的原因，这一次，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她也知道，妈妈会开口的。
杨慧在一旁仔细地和医生说着，先是有问必答，再到她自己一个人说，她想要提供更多细节给医生，这样能更有针对性地治疗。
在小米一岁的时候，各项发育指标都正常，但是就是不会走，连站也站不好，那时候也没放心上，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杨慧就发现她走路有些奇怪，而且爬楼梯也越来越费劲，总是会听到她说累，大腿处的肌肉也在萎缩，起初没有太在意，以为是瘦了，后来小米情况越来越糟糕，她的腿部因为僵硬而无力，走起路来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
杨慧再也没有办法忽视这个问题，她开始带着小米四处求医，后来被诊断为脊髓性肌肉萎缩症。
小米的智力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杨慧带着她一边治疗，一边上学，只是治疗费用太昂贵，她停了一段时间，以为不会有什么影响，在家自行带小米做康复，可是效果很差，小米大腿部肌肉严重萎缩，她走起路来很费劲，已经不能自行爬楼梯了。
杨慧咬着牙，继续带她来医院治疗。
小米打一针药剂，就需要花费三万三，医保报销的话，算下来还需要两万左右，对于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富贵病，因为这针水还不是打一针就可以，用了药还需要后期的康复治疗，而小米家里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早已经空了。
杨慧也算个勇敢的战士。她为了给小米治疗，不断地奔波在求医的路上。每当涉及到昂贵的治疗费用，她虽会焦虑不安，但她从未在小米的面前展现出来，也不会轻言放弃。她四处借钱、节衣缩食，夜以继日地工作，就是希望能够筹足治疗所需的费用。
小米的病情属于稳定的，她需要的就是按时注射药剂，再搭配康复治疗，基本上能让她保持住站立形态，可以行走，其它的，医院也做不了太多，还是需要靠自己自觉配合。
小米坐在病房里，注视着自己的双腿，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无奈和沮丧。她看着其他孩子在医院里嬉笑玩耍，心中充满了羡慕和渴望，她渴望像他们一样自由地奔跑。然而，她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米还算幸运的，康复的道路虽然充满困难和挑战，但妈妈杨慧却不曾放弃过，她和小米讲得最多的故事便是丑小鸭，只要努力奔跑，奋力飞翔，终会有变成美丽的白天鹅的一天。她每天无论干活多累，下班了总会跑到医院，陪着小米。
在医院的这些时间，小米是开心的，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因为这里，没有异样的眼光，同病房里还有几位同样病了的小孩，他们甚至成为了好朋友。小米很喜欢医院，她想着要是能一直住着也不错，至少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而主治医师对她也格外关照。
小米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病，父母发生了争吵，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爸爸来看她了。而妈妈来看她的时候，眼圈红肿，她是十岁的小大人了，怎么会不懂。
在连续住院一个月后，爸爸张勇趁着外婆看顾小米的时间，拉着小米妈妈，在屋里郑重地说道："杨慧，我们为什么不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呢？小米我们也可以养她一辈子，她只是坐在轮椅上，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张勇坐在床上，语气低沉而沉重。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直刺进杨慧的心房。
杨慧抬起头，泪水滚落而下。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他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她身体颤抖着，满腔的愤怒和无尽的痛苦在胸口翻腾。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小米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把她生下来，就要负责，你这样让她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无力下去，最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张勇！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杨慧发颤的言语下，带着一丝绝望和委屈。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正常的生活，她注定要受苦受累！我们为什么要自己承受这么大的痛苦？钱财散尽也不一定能换回一个正常的小米，你可知道，我们家已经空了，要拿什么去给她治。小米很懂事，我们好好和她说，她会体谅我们的。"张勇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无力。
杨慧感到心如刀绞，她无法忍受丈夫对小米的冷漠和放弃。她知道，他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分歧，这个家庭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们就离婚吧。我会带着小米离开，为她寻找一个能够给予她希望和治疗的环境。正是她太懂事了，我更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杨慧的声音充满了决绝和坚定。
这一决定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开了他们之间微弱的希望。他们的争吵愈演愈烈，矛盾的火花迸发，家庭的温暖瞬间被冰冷所取代，一个家庭四分五裂，最后张勇还是决绝地离开了。
小米出院了，她跟着妈妈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小米啊，我们以后就先住这里了，这里也离医院近，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第一时间来，方便。”
妈妈一边收拾着，一边温柔地说着，小米扶着墙面慢慢站起来，打了特效药，她觉得自己的肌肉更有力量了，医生也说只要坚持打针，康复，她也可以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她原本很高兴，想要和妈妈说，但看到简陋拥挤的小房间，她沉默了。
“爸爸呢？”小米小声问出口。
杨慧顿了顿，背对着小米，偷偷抹了把泪，“爸爸他去了外地出差了，外面工资高些，他很好，你不用挂念，安心养病就行。”
小米低头不语，她觉得妈妈对她撒了谎，但她又没办法揭穿。
“明天你就回学校吧，等到时间打针了我们再去医院。”妈妈似乎累了，声音低沉无力。
“好。”小米虽然不太愿意，但那是妈妈的愿望，那便去吧。
她觉得她和妈妈，自那天后，少了许多坦诚，她不愿意和小米多说，小米也不愿意让妈妈担忧，都收起了自己的情绪。
小米在学校更沉默了，每天回到家也看不到妈妈，她静静地写完作业，看了许久的书，才等来妈妈。
她发现妈妈有时候累得饭也不吃就倒头睡下。小米没办法，用手支撑着助行支架，一个人慢慢踱步到厨房收拾。
小米失眠了，这是这些天来常有的事，她喜欢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这般黑，才能让她内心有片刻平静。
她突然有些想爸爸了，她从内心里还是愿意选择相信妈妈的话，爸爸只是出差了。
去学校的路并不算远，小米拄着助行支架，摇摇摆摆，缓慢走进校园。路上人的目光她已经习惯，也没觉得有多刺眼。
放学的时候，会看到来来往往的家长，小米知道妈妈没时间，也就低着头往住的地方去。
只是，不远拐角处的那个男人，太熟悉了。哪怕几个月未见，哪怕他现在侧着身，小米也还是能认出来。
“爸爸！”小米兴奋地喊着，她想要冲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小米很想爸爸。
可是她的腿无力，她只能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穿过人流，一点一点地靠近。
可是过一会，小米就再也走不动了，她僵在那里，震惊地望着前方。
“叔叔，你怎么来了。”一个小男孩飞扑过去，张勇一把抱起，举着高高。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家里等我们吗？”一位年轻的女子满脸笑意，伸手就挽起了张勇的手臂。
“不，那是我爸爸！”小米绝望地喊着，她想冲过去，抓住爸爸的手好好问问他，可是，她那畸形的双腿，根本跑不起来，一冲击就摔倒了，小米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望着他们上了车，驶向不知名的路。
那一点点远去的车影，渐渐暗淡了小米燃起的心，眼前模糊一片，小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回家的路也不知道隐在何处。
她将头埋在地面，感受着粒粒尘土粘在脸面上，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她的身边，有没有人看到她的悲伤，有没有人想要伸出援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冷却，一点点死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的唤醒。
“小米，小米，是你吗？你没事吧？”
是妈妈，是她最爱的妈妈，是那个总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妈妈。
小米抬起头，看到了妈妈焦急的眼神，她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哭泣，却流不出眼泪。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妈妈，眼神中透露着无尽的绝望。
妈妈看到小米的样子，心里一疼，她把小米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慰着。
“小米，别怕，别怕，妈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妈妈说说。”
小米听到妈妈的话，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她想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可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好笨，好傻。爸爸为什么要离开她？爸爸为什么要有别的家庭？爸爸为什么不爱她了？
小米抽泣着，抓住妈妈的衣服，用力地摇头。
“小米，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先跟我回家吧。我会陪着你的。”
杨慧轻轻地抚摸着小米的头发，试图给她一些安慰。她不知道小米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她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和无助。
当她们走到家门口时，小米突然挣脱了妈妈的怀抱，用愤怒和恨意的眼神盯着妈妈。
“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爸爸离婚了？你为什么让我以为爸爸还会回来？你为什么让我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小米质问着妈妈，声音中充满了委屈和怨恨。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欺骗了。她觉得自己没有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小米……”杨慧惊呆了，她没想到小米会这样对自己。她想要解释，想要拥抱小米，但小米却推开了她。
“别碰我！我恨你！我恨你！”小米大声地喊着，她转身就跑，不顾妈妈的呼唤，不顾自己的伤痛，她只想逃离这个让她失望的地方。
小米像丑小鸭一般，努力跑努力跑，可是，她却永远也飞不起来。反而，腿一软，她又摔倒在地，痛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要爬起来，但她的助行支架已经不见了，她只能无助地躺在地上，哭着。
她闭上眼睛，想要忘记一切，想要回到从前，回到爸爸还在家里的时候，回到妈妈还笑容满面的时候，回到自己还能跑跳玩耍的时候。
可是她知道，那些都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明明那个时候，爸爸告诉她，她只是病了，她只要好好接受治疗，也可以恢复正常，可是现在，最先放弃的人却是他。
小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夜里，一点一点被周围吞噬。
“小米，骗你是我的不对，妈妈只是怕你难过，你还有妈妈，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的。”
小米被抱起，妈妈的怀抱暖暖如朝阳，照亮夜的黑，一点一点融化小米冰冷的心。
“来，妈妈带你回家。”
杨慧蹲身下来，稳稳地背起小米，一步一步朝前走。
小米趴在妈妈的背上，她瘦得露骨的背硌得胸口疼。小米稳住情绪，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她害怕这是短暂的施舍，害怕哪一个瞬间，妈妈也会像爸爸一样，弃她如草。
小米紧了紧环着妈妈脖颈的双手，将头深埋在肩上，摇摇晃晃间，她看到妈妈后脑勺处缕缕白发，心里沉沉闷闷，她知道，是自己太不懂事了。
“妈妈，对不起。”小米哽咽着说，“但您以后能不能别骗我了，真的，妈妈，我长大了，我不会再任性，我会乖乖治病，我会好好做康复，所以，请您相信我一次，以后有事不要瞒着我了好吗？我也想，我也想为您分担。”
杨慧顿住脚步，眼泪夺眶而出，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双唇，随后欣慰一笑，郑重地回答：“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