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26章 精英之路
推开卧室门，陈绍正坐在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工作。
“不敲门就进来，你不怕我家老头子把你腿打断？”陈绍眼睛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地说。
韩斌暗暗松一口气，听这语调，看来状态恢复得不错。
“吃早饭吗？”
“咖啡，谢谢。”
韩斌在厨房里找到了速溶黑咖啡，不知道她是否要加奶和糖，只好拿个托盘通通端进去。这些生活小默契想来Ed早已熟捻于心，所以她已经习惯了言简意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这份陌生感到生气，还是为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了解她的生活而感到庆幸。
“哟，还顺便热了包子，真是贤惠！”陈绍看着托盘里的早餐深表欣慰，拿起来一个包子掰开，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茴香馅儿的，那肯定是我后妈买的。要是我爸就知道我不吃茴香。”
韩斌无奈地接过来自己吃起来。从昨天离开医院就没有吃饭，他也实在是饿了。
两个人吃着喝着，沉默慢慢变得有点尴尬起来。
在两个人一贯的相处模式里，打破沉默从来都是陈绍的专利。韩斌吃完包子，看她依旧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盯着屏幕，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陈绍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头也不转地递给他。
韩斌只好接过来擦了擦嘴边并不存在的油渍，咬了咬牙，开口说：“我也不喜欢茴香。”
“那你还吃。”陈绍盯着电脑心不在焉地应道。
“你还结婚吗？”
“……”
陈绍终于从电脑上转移开视线，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盯着窗外。
“我……不知道。”
“不结会怎么样？”
陈绍低下头：“不结婚的话，我就不能继续在美国工作。”
“那就回国。你是美国名校的法学硕士，回来找工作不难。”
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似乎把陈绍惹恼了，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罗小白，你也是名校的医学博士，难道还不懂professional service这根独木桥有多窄吗？何不食肉糜？哼，说得轻巧——你现在跟着厉害的博导当实习医生，明年毕业了继续留在本校三甲做住院医，这样才能继续一路主治副主任主任医生做上去。如果现在让你脱离你们学校的体系，去地方医院，10年之后，你的成就跟同学们比，会差多远？”
韩斌无言以对。的确，在专业人士的世界里，通往金字塔顶的路一贯是关隘重重。只有每一轮都过关斩将进入到最顶级的俱乐部，经年累月才能成为这个领域最耀眼的精英。自己的导师吴主任，当年14岁上大学的天才少年，也是一路在本校攻读再留本校医院，比全国的同行不知道多做了多少台手术，多发了多少篇paper，才40岁出头就两鬓斑白，一路熬过来才有今天。心高气傲如陈绍，要她从这一步一叩首的精英之路上退下来，恐怕对她来说就等于职业生涯的终结。
沉默良久，韩斌艰难地点点头：“我懂。”
“你不懂。”陈绍摇头叹息，“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了。从大学起，我读书就越来越吃力。你可以想象吗，我竟然需要靠反复看书和记笔记才能应付考试。”
韩斌心里默默哼了一声，心想这难道不就是正常人读书的方式。这些年来他被陈绍的智力碾压成了习惯，真不知道此刻应该幸灾乐祸还是表示同情。但想到抑郁症常见的症状是失眠，头疼，记忆力衰退，他又忍不住心里一痛。
“我大学GPA不够好，因此毕业也没能进顶级外资律所，只进了一家内资所实习。申请LLM的时候履历和考试都没有达到最高水平，所以没有申请到哈佛耶鲁，只拿到哥大的offer。”
陈绍没有理会韩斌的表情，继续分享她的“悲惨经历”。换了别人听她这段卖惨恐怕要气得吐血。韩斌虽然不了解法律行业，但也知道当初陈绍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在国贸某著名内资律所当律师助理，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人生赢家的样子。不过对于陈绍这样少纵奇才对所有第一名唾手可得的人来说，高考后的人生恐怕已经算是败走麦城。
“而且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我的‘老流氓’申请了延迟毕业，这回回美国，我还得去补考才能拿到学位，BAR也没有考过……“似乎犹豫再三，陈绍声音低低地说。
“老流氓”是中国学生对LLM学位的戏称。之前陈绍准备LLM申请的时候就每周末拉着韩斌一起上自习，所以他倒是并不陌生，知道这是个法学硕士学位，一般都是非美国的法学本科专业的学生进入美国法律行业的敲门砖。虽然毕业后真正能留在美国本土当律师的机会极少，但配合着考过美国的Bar Exam（美国律师资格考试），有比较高的几率进入国际大所做跨国并购等非诉业务——这些拗口的专业词汇他也似懂非懂，但当年陈绍眉飞色舞地给他描述自己的职业规划时，他就明白这是条险峰上的狭窄小径，要集合100%的天分、勤奋和运气。陈绍此人勤奋一向欠费，不过天分和运气从来都好到爆棚，因此他倒是从没有怀疑过她选这道窄门而入，终将到达那个金字塔尖。
然而韩医生此刻才意识到他对自己同桌的信心未免过头了。读过那些不能说的秘密，他才知道过去几年里天赋和运气早就抛弃了这个曾经的天才少女。在一向擅长的读书上折戟，可见这一年在美国陈绍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什么程度。当初Ed言之凿凿谎称她拿到了学位考过了BAR，看来两个人本来是想好了以结婚换得陈绍留美工作的资格，等状态恢复了再考BAR，续上这条精英之路。
韩斌默然。他固然可以安慰说没有名校学位没有美国律师执业证又怎么样，回国到本土大律所照样有大好前程。但且不说陈绍是个“不精英毋宁死”的偏执狂，就算回国找工作，面试时被问到为什么退学，她是该承认自己有严重抑郁症，还是承认自己不够聪明努力？想到这一直飞扬跋扈的家伙要面对一个自诩成功的中年油腻考官承认自己从精英club的云端掉下了地面，他心里也五味杂陈。
“那……我懂了。”思来想去，韩斌也就释然了。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什么是理性的最优解再明显不过。“祝福你们。”
陈绍捧着喝空的咖啡杯，低着头沉默许久，终于有一滴泪水滴下来，打在咖啡杯底，和残留的褐色液体混成模糊的图案。
再见面不过几天，这个以前嘻嘻哈哈的家伙似乎总在流泪。平日里在医院里看够了病患家属的流泪哭号，唯独这个女人的眼泪像是烫在他的心上，痛得他一抽一抽的。可除了握拳咬牙，他又能如何。毕竟是她的人生。
“我可以原谅他的……毕竟，他在我最难的时候一直帮我……他不管做了什么，只要跟我坦白，我都可以原谅他的……”陈绍把杯子放下，右手扶住额头，“可他非要说，他只是陪前女友喝了一晚上的酒，没有越界。那天早上明明是我打了电话给他，他才离开那栋楼的。咱俩在包子铺亲眼看着他走出来。那个药的销售记录明明白白在那里，你看见他进去买的。他怎么可以……”
韩斌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住兜里的手机。“你没有跟他说你看到他买的药了吗？”
陈绍摇摇头：“我怎么说？我说有目击证人，有图有真相吗？我们两个人真的要这么撕破脸吗？我真的不想知道，他为了圆这个谎还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
韩斌望向她的脸，想要伸手去擦掉那些交错的泪痕。可最终他只是把拳头按在膝盖上，语气平静地点点头：“也好，就不要提了。既然他说没有越界，你就接受他没有越界吧。毕竟你自己说的，你们学法律的讲究无罪推定，那个药本来就可能是别人买的。他说他无罪，你相信他无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后慢慢地也就忘了。”
陈绍把两个手掌捂在太阳穴上，闭目揉了许久，最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重新睁开眼睛时，已经擦干眼泪挂上了点笑容，把咖啡杯递了过去：
“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再倒杯咖啡？”
韩斌接过来：“一半奶，不加糖，对吗？”
陈绍仰起头努力地笑起来，嘴角边两个梨涡显现，是他熟悉的恶作剧表情：“罗小白，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暖男。”
韩斌暗暗地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端着咖啡杯走出卧室。陈绍转过脸，伸手摸了摸坐在床沿上小屁孩毛茸茸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觉得他不错。”
六年过去，小屁孩却依旧是两三岁裹着尿布的样子，大而黑的眼睛盯住陈绍，吸着手指没有言语。
“花雕……”陈绍喃喃念着给这个便宜弟弟取的无厘头名字，“要是我把老罗拐了当你姐夫，你家杀千刀的老天爷爷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