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是个什么鬼？

祖母今年八十九岁了。育有八个子女，四代同堂，被称为老祖宗。提到她，人都说，呀，好福气。

祖母是童养媳出身，两岁时就被抱到太祖母家，和祖父一起长大。长到十七岁的时候，祖母嫁给了祖父。按照老套的剧情发展，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应该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才对。然后据说祖母不太喜欢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男人，新婚夜自己抱了被子和衣睡在了地上，把祖父晾一边。

祖母年轻时是个美人。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红润饱满的脸盘儿，身手灵动，爱说爱唱。祖父却个子不高，木讷笨拙。我推测，祖母应该是外貌协会的，看不上其貌不扬的祖父。感情不好，却并不妨碍两人生孩子。那个年代，管你情不情爱不爱，结了婚就是要生一堆孩子。

祖母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十年。祖父因病亡故，留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时候唯一的出路就是改嫁。外貌协会的祖母挑中了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嫁了，和第二个丈夫又生了四个孩子。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要养大一列对的孩子，其中的艰辛，实难想象。祖母是坚韧的女子，吃苦受累，不在话下。所谓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娶亲的娶亲，出嫁的出嫁，孙儿们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唇，新的岁月。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花了，人钝了，祖母老了。

我四岁那年，那个印象里始终高冷的继祖父也去世了。一下子，祖母的世界就寂静下来。虽儿孙满堂，可热闹好像都是别人的，她的世界里就只剩她自己了。

继祖父去世后，祖母一直住在那间老屋里，不愿意搬离，说是习惯了，自在。虽说三叔家就在旁边，她亦不需要人特别的照顾，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把生活拾掇得井井有条。

然而就是和三婶始终合不来。听说从一开始，外貌协会的祖母就嫌弃三婶长得不好看，三婶脸上有大片雀斑，年轻时治了很久也没治好。

三婶性子要强，又略霸道，和祖母时有冲突和摩擦。动手都动过好几回，最严重的一次，祖母头上起了好大一个血包。三叔性子懦弱，降不住三婶。就这么磕磕碰碰了许多年。

祖母虽老了，头脑却一直清醒。爱美爱干净的习性也一直没变，一年四季爱穿白棉袜，吃完饭喜欢用手绢擦嘴。

我新买了相机要给她拍照片。她说：“哎呀，今天这身衣服不好看，头发也没好好梳，明天我换身衣裳你再给我照。”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喜欢的那件白底蓝花的棉布衬衫，把领子细细扣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

拍完照片看回放时，祖母笑着一面说老啦老啦，满脸褶子喽！一面拿手绢儿掩住嘴。她近距离和我们说话时，都习惯用手绢儿掩嘴。她说人老了，嘴里有味道，口气不清新了，怕熏着我们。

我常想，如果祖母出身在世家大族，念过书，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今日的她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人生没有如果，我想象不到。

这几年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为着她百年之后的归宿，几位伯叔吵翻了天。大伯、父亲他们希望祖母到时同祖父合墓，说是结发夫妻不能分离。三叔、小叔他们觉得祖母必须要与他们的父亲合葬一起，说这才是善终。

祖母自己的意思是，她哪边都不靠，自己单独一个墓。她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边她都不想伤了孩子们的心。

可她的孩子没人听她的声音。两方阵营，各具一辞，分毫不让。祖母时常叹息流泪。她是最传统的女子，从小浸染在礼教观念中，纵然再有性格，可是她老了，挣脱不开了。

叔叔伯伯们的争吵和争夺战还在升级。没人在乎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也没人尊重祖母自己的意愿。他们都只想着祖母与自己父亲合墓，自己才有面子，面子大过天。

这就是祖母的人生，她十七岁嫁人，养育了八个儿女，四世同堂。耄耋之年，她却在一场所谓的面子争夺战中颤颤兢兢，不得安宁。她的儿女们为着她的身后事吵得面红耳赤，只差大打出手。而她，完全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她有什么错？不过是命运不济，嫁了两个丈夫。

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器物，一件工具，谁赢得了她，就赢得了光荣和面子。他们忘记了，她是一个人，一个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

很多人还在继续羡慕她，呀，老祖宗，好福气。

我负责写，你负责看，还有赞~就这么愉快的决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