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传》第一百八十五章。追云踏月,披荆斩棘。
自上而下隔楼望去并不能确认那人身份,只听他一声呼喝,手中掷出一物,却是一柄铜锤,如疾风骤雨般直向溪辞后脑砸去。
溪辞抱着小白马狂奔,如何知道自己命在顷刻?
千钧一发之际,云游双手扶栏,一个翻身,自楼上纵身跃下。
不意“嗤”的一声,“砰”的一响,却是出来太急,衣衫不整,腰带挂住了栏柱。
心中一慌,真气外泄,直愣愣的摔扑在了楼下一布匹摊上,登时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然那铜锤势道不减,就在离溪辞后脑一尺之余,云游大叫一声:“危险……”
但见一道电也似的光影一闪,长袍“扑扑”鼓风,便如生成了一个布袋,将那铜锤一卷,套进内里。
兜转数圈将力道卸去,随手反掷,砸向那奔到的怒汉。
那怒汉一声惊呼,被掷回的铜锤带飞数丈,直摔倒在人群之中。
只听那人影一定,纵声大笑道:“天下第一,哈哈……我才是天下第一……”
云游听得声音熟悉,仔细一看,然见此人披头散发,一袭金黄大龙袍,长身玉立,正是那金兰城的老城主莫疯子。
溪辞回头,惊讶的望着他,低声喊道:“前辈……是……是你……”
莫子枫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哈哈笑道:“好一个标致的小美人,这人真是枉为男人,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溪辞一侧头,双颊飞红,嗫喏道:“前……前辈,你不认得我了?”
莫子枫哈哈一笑,蹙眉道:“什么前辈后辈,我是疯子,天下第一的疯子……”
溪辞见他盯着自己,不觉脸如烫水,胸口发热,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莫子枫转而望着她怀中的小白马,叹道:“哎,可惜,这么俏的美人,竟孩子已这般大了。”
溪辞一怔,忙将小白马放在地上,连摆手急道:“不不……前……你误会了,这不是我孩子,这是……是……”
云游待要上前,忽听那怒汉爬起,大骂道:“恶尼,拿命来,我要替三弟四妹报仇……”
云游一凛,却见那怒汉倏地高高跃起,双手紧握铜锤,朝着溪辞头顶砸落下来。
溪辞大惊失色,双手护住小白马,莫子枫斜睨一眼,扬起右掌一拂。
那怒汉便如身陷泥潭一般,定在半空动弹不得。
云游这才看得清楚,那人正是恶霸阿真。
“找死……”
莫子枫怒喝一声,左手成爪,纵身向阿真心口掏去。
云游大骇道:“前辈手下留情……”
他这惊惧之下,热血沸腾,双足一蹬,箭也似的闪到阿真身后,双手抱住他的后腰,旋身转回地面。
这一蹬一转,兔起鹘落,快到目不能视,围观百姓惊叹有声。
莫子枫一抓扑空,“噗”的闪回溪辞身边,大是惊奇道:“你看到了吗?刚刚是什么?”
溪辞双手护在小白马身前,呆呆的摇了摇头。
围观百姓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在嘻笑议论着什么。
阿真一回神,双手抓住云游胳膊摇道:“大……大哥,是你?可得替三弟四妹报仇啊,他们……他们……”
说着神情悲愤的瞪视溪辞一眼,怒道:“是她,就是她们普陀山的弟子,她们下手好狠……”
云游望着阿真满脸血迹,上身一件布衫也透出多个窟窿,似是被手指所戳。
疑惑道:“你……你们怎么和普陀山弟子结怨了?”
他只知那阿美为三姑所杀,却不知阿善也遭了毒手,且阿真伤得也不轻。
寻思即是他们为阿美复仇,以普陀山弟子的身手,那也绝不能杀得了阿善,莫非凶手另有其人?
正自思沉时,却听阿真怒道:“四妹被那老贼尼所杀,我们助了魔头脱险。在料理完四妹后事之后,前些日子便寻上普陀山欲要找那老贼你复仇。
不想人没碰到,却在他们山中碰到了一名男弟子。此人功夫邪门之极,我和三弟万不料这名门正派却也偷习魔教功夫。
三弟不敌,直接被他……被他一抓掏中心脏。
三弟临死之际紧抱那恶魔大腿,我才得以脱险,那恶魔直接又……又将三弟的头也给拧了下来。
手段残忍,令人发指……三弟死的好惨,满地都是血和肠子,他不是人,是……是恶鬼……
我……我要杀光那些伪善的普陀山弟子,为三弟和四妹报仇……”
阿真越说越激动,神色惶恐,现在思之仍是心有余悸。
忽地又指向溪辞,愤慨道:“她也是普陀山弟子,大哥,快……杀了她为三弟四妹报仇……”
阿真那日单刀也被折断,是以又打了一柄铜锤。
云游想原是他见了溪辞穿着普陀山弟子的服饰,想普陀山的男弟子除了南山还能有谁?
可又觉不对,他武功平平,又如何是阿善对手?
不待他多想,只见阿真狂吼一声,又向溪辞奔去。
莫子枫随手抓起一张卖菜的板桌甩飞出去,阿真铜锤一抡,板桌“喀喇”一响,登时木屑飘散,裂为四半。
阿真亦被这股劲力荡得手臂发麻,铜锤脱手,向后震倒在地。
云游急道:“别打了,你不是那疯子敌手……”
莫子枫闻声,一侧头,透过发丝盯着云游,忽而哈哈笑道:“方才可是你出手救得这莽汉?功夫可是俊得很啊,来来来……咱们打上一架,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云游听他说话如同对待陌生人一样,料想是那日被大石砸了后脑疯性又发,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痴迷于武,争夺天下第一的念头未变。
心下正想他若要和自己交手,又该如何应付?
只听他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成不成,今日不成,我还要和两位美人玩捉迷藏。嘿嘿,躲了几天可不能功亏一篑,输给了她们……”
云游不明其意,但见莫子枫微一迟疑,倏地双臂一张,一把将溪辞和小白马圈入怀里。纵身一跃,哈哈大笑着施展出上乘轻功,踏在人群头顶向北面狂奔,顷刻间便没了人影。
只徒留溪辞妹妹的惊叫声:“幕哥哥……”
云游大出所料,又惊又急,想这人疯疯癫癫,行止无常。
适才已露出轻薄无礼之相,若非他是莫子枫,溪辞早已回手抗拒。
这一下又色胆包天,见了漂亮姑娘,公然劫人而去,多半不安好心。
何况白马妹妹还在他手中,自己答允要照顾好这遗孤,岂知才几日便落入这老淫贼之手,如何不急?
云游当即发足,向着莫子枫隐没的方向追去。
阿真见他着急的模样,还道是仇人被救走,大哥要追杀上去,是以喜道:“大哥你果然身负绝学,三弟四妹之仇全在你身上了。快追上那普陀山弟子,杀光他们……”
云游哪里顾得上和他解释,足底生风,双手乱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大叫大嚷道:“借光借光……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家快……快闪开……”
他起初还只凭脚力追赶,追出数里后双腿发热,足六经脉血脉喷张,不知不觉间便从丹田中生出一股真气,灌入双腿。
云游越奔越急,沿途的行人如是纸人一般被轻飘飘的撞飞开去,不时听得身后有人自地上爬起,骂骂咧咧道:“没长眼睛啊……什么鬼东西过去了……赶着投胎的……”
便这样,一个在上“扑扑扑”的凌空飞踏,一个在地面狂奔,一路扬尘。
一上一下穿过人群,又越过了几个山坳,不知追赶了多久。
云游只觉耳畔“呼呼”声响,两旁的山林不住后移,胸中真气鼓荡,脚烫生烟,隐隐有火烧之感,显是鞋底也已被磨穿。
莫子枫一手挽住溪辞,一手挽着那女童,便是一只雄鹰抓着小鸡一般,扑腾着翅膀凌空飞翔。
他速度不徐不急,还不时回望一眼,见云游在身后穷追不舍,不禁“咦”了一声,心中惊喜道:“好小子,追了我大半天,竟还给你追上了。很好很好,那我们便来好好比上一比,看看谁的脚力更胜一筹。”
莫子枫哈哈一笑,脚力加快,双足飞踹,全是影子,已然看不清是左足在前还是右足在后。
只听得裤管鼓风“扑扑扑”的声音,瞬息间便又消失不见了。
云游大急,可不知要如何收发体内这股力量,只知在惊怒交加之下才会激发出无限潜能。
是以双足狂奔不止,忘了疼痛,双手握拳不住向自己胸膛砸去,口中还“啊啊啊……”的大吼大叫。
这一砸之下俨然像是一头发了狂的大猩猩,胸膛“蓬蓬”有声,嘴角也给震出血来,双眼发红,全身滚烫。
果然一溜烟便又追了上来。
这一幕极是诡异,两人比拼脚力固然常见,可抱着两女却是稀奇。
更别说后面还有一个靠自己捶打自己催发潜能的怪人,实是奇上加奇。
“前辈……快……放下……不可伤了她们……”
莫子枫回头“咦”了一声,大为惊骇道:“疯子,疯子,居然用自残的方式来威胁我,比我不过也犯不着如此自虐。嘿嘿,这小子的争强好胜之心,实不在我之下。”
他突然“啊”的一声,只觉小手臂吃痛,却是那女童一口咬了下去。
溪辞已然昏昏沉沉,面色发白,低声道:“前……前辈……你……”
她说话有气无力,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那女童回头尖叫道:“哥哥……”
莫子枫奇道:“小娃娃,你叫他爷爷也是无用,这人已经疯了,非杀了你们报仇不可。”
他说完又一怔,自顾念道:“疯子我怕他做甚?没疯我又跑什么?他要打架不正是求之不得么?嘿嘿,我怎生如此糊涂了?”
云游听得小白马“哥哥”的叫唤声,心下更是惶急,双脚的鞋已踏穿,甩向上空,又赤脚疾奔起来。
然见那莫疯子突然转身落地,倚靠在了前方东首的一块大石上停歇。
云游待要止步,忽而心中一片混乱,脑中一片空白,大叫道:“糟糕,糟糕,这功夫又如何让它停下来?”
他于自身真气内力的运使尚且一知半解,纯是凭着一腔热血,这会要收发自如哪里能够?
此前短暂的行止,倒还可以掌控。
而今这般长途奔走,体内的潜能彻底被激发开来,便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收不住了,身不由腿的仍旧继续前奔。
莫子枫靠在大石上静等,不料云游直直而过,半步也不停留。
溪辞刚一醒转,眼见此景,忙大喊道:“幕哥哥……你去哪里?快停下,我们在这……”
云游心道:“我又何尝不想停下来,可是这脚不听使唤了。”
蓦地只听身后一声尖叫:“哥哥……”
却是小白马狂追了上来,她手脚着地,便似化成了一条小狼,一匹小马,紧在自己身侧而奔。
云游心乱如麻,他是要帮这女童恢复人性的,而不是反让她将兽性激发出来帮自己脱困的,实是事与愿违,背道而驰。
在奔得片刻后,云游左顾右盼,寻思如何让自己停下?
陡然见得空旷的前方又有一块大石,心想我便朝大石一撞不就停下来了么?
转念又想,停是停下来了,可这一撞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焉有完卵之理?
当即否决了这一自取灭亡的法子。
便在此时,云游又见得前方出现了一片竹林,立时想起“师父”高手曾经以身示教,如何练就不怕疼痛,勇往直前勇撞大树的场景。
心中一酸,打定主意,要以本门功夫来克制这永不止歇的功夫。
是以毫不犹豫,直向那竹林奔去,但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竹节断裂声响,云游身如万剑刺到,剧痛无比,四肢百骸间的气息一消,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师父诚不欺我,果是本门功夫最是见效,云游不知躺在何处,微微一笑,朦胧间,只听得小白马的叫喊声:“哥哥……”
眼前一黑,便即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中,云游又回到了那个大雪如棉的傍晚。
父亲结梯在门前张贴对联,屋内其乐融融,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
小云游淘气的踩在椅上以手指偷食,母亲则轻轻拍开他的小手,轻笑道:“没规矩,洗手去。”
忽听父亲大笑道:“云儿,快出来,看天上落棉花了。”
他一蹦一跳的跳出屋外,仰头望着那一片片白白的雪花,缓缓落在自己脸上。
一种从所未有的宁静安详之感涌上心头,好似天地也变得孤寂了,冰冰凉凉的如是母亲温柔的大手掌抚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小云游欢喜的叫喊道:“霜儿妹妹,快出来,真的是下棉花了。”
小霜跑出屋外,伸起小手向上一蹦一蹦的去接那飘落下来的雪花,兴奋道:“云游哥哥,这也是你变的法术么?”
小云游嘻嘻笑道:“对,我是神仙,这礼物就是我变的,你喜欢么?”
他左手负在身后,抓着一只草编蚂蚱,却听小霜欢喜道:“喜欢,只要是云游哥哥送的,我都喜欢。云游哥哥你好厉害,还会很多法术么?”
在她心中,云游便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英雄,大侠一般,每每有人要欺负自己时,他总会随时随地的出现,极尽各种“法术”,让对方知难而退。
望着小霜天真烂漫的笑脸,听着全家乐呵呵的笑声,云游便觉此刻他已经拥有了一切,是人间最幸福之人,别无所求。
他呆呆地望着父亲母亲在大雪中欢喜的笑脸,霜儿妹妹张开小手在雪中笑着转圈。
一片片雪花落下,飘在他们脸上,身上,无处不有,幸福的笑声回荡着,划破了这死寂的天空。
忽地小云游一惊,只见那些雪花逐渐变红,最后都化成了血水。
父亲母亲及霜儿妹妹已被鲜血染红,一个个脸上仍挂着笑脸,缓缓向后倒下。
小云游呆呆的立在满是血腥味的世界里,没有恐惧,只是麻木和愤怒,咬着牙,双手紧握着小拳头,告诉自己我不哭。
这时一个干瘦的白须老者,骑着一只仙鹤远远飘来,轻叹一声:“可怜的孩子……”
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向他牵去。
蓦地只听一声叫喊声响:“哥哥……”
云游身子一摇,猛得被惊醒,坐立起身,却见小白马正泪眼婆娑的盯着自己。
一见云游醒来,立时便扑抱进他的怀里。
云游“啊唷”一声叫痛,小白马缩开身子,但见天色已黑,群星伴月,四周都是竹林,眼前跳跃着一团篝火,火上烤着不知是什么,发出焦香味。
溪辞和莫子枫坐在一边,说笑不停,见得云游坐起,忙和他拉开距离,惊喜道:“幕哥哥……你……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么?”
云游只觉全身阵痛,伸手一摸,更是疼痛难当,低头一看,见得自己衣衫上已是千疮百孔,浑身是血迹。
莫子枫望着云游嘿嘿笑道:“你小子当真是个疯子,何以自己打自己,又往这竹林里撞,真的不怕死么?”
溪辞接口道:“是啊,幕哥哥,你全身被竹子扎了十几道口子,若是常人早已没了性命。然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伤势也好的特快,真是奇了。”
云游心想他们自是不知我这特异体质,自小便有那先天元炁加身,又以《佛缘清心经》疗养伤病,但凡皮肉之伤多是无关紧要。
他见莫子枫神定自若,好奇道:“前辈,你好了?能记起我们了?”
莫子枫蹙眉,“哼”了一声,生气道:“什么前辈我好了?我何时不好?你是谁?谁和你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