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金色的阳光
这是一片丘陵地带，低矮的山丘，浅显的水洼，凹凸不平却又起伏不大，此刻，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在我眼里燃烧起火焰，红火，烂漫，娇艳，仿佛看见的是春姑娘落在人间，俏立在暖阳下，春风里。
一眼望不到边，远不止十里，一片桃花的海。桃树普遍低矮，蓬头，密是密，但感觉不到深，因此不称之为桃林，但绝对是花的海洋。它们一律扎根在脚下，在低处耕耘，只为盛放，只为结果，不慕高天游云。当然，这不是纯粹的自然现象，实际上，是由于人的干预，抑制了它们的拔高，只为硕果累累时，吸引顾客前来采摘，无须攀缘。
紧贴地面生长是个不错的选择，春风十里开外都是它们。
许久，终于奔出这十里开外的春播桃花大阵，兴奋到疲惫之际，只觉脑花目眩之际，一片嫩黄的油菜花海又映入眼帘，嫩黄在青青的枝头含笑不语，柔情似水，耳边恍若响起无数呢喃，如果桃花是春之妖艳，那么油菜花便是春的轻柔，柔和安然，我长吁一口气，仰面倒在草地上。
若把妖艳比做高度白酒，柔和就是黄酒又或是杨梅酒，一个明摆着刺激，一个暗地里使劲，结果都是放倒你，在踏入油菜花海之前，我在中间的狭长绿色地带上深深印下了自己的背影。
春光刺眼，刺鼻，刺着每一个感官，我不得不继续前行，我在醉与不醉的临界点，此时无论是妖艳的酒，还是柔和的酒，我都来者不拒，甚至于主动出击。
实际上我还是喜欢黄酒多一些，我缓步走进油菜花海。随手掐下一瓣，用手指头轻轻揉搓成泥，再放到鼻子底下一嗅，沁人心脾，那是小时候爱干的事，也是最贴近温柔本质的事。在这世上行走日久，心愈来愈硬，今日却因为油菜花，又折返回去，仿佛又看见童年稚嫩的身影，听见那欢快无忧的笑声，跌入那单纯温软的梦里。
美好的时光，总是像一个酒后失真的梦，彼此都是，我穿越它们之后，我恍惚起来，我经过它们了吗？仿佛从来没有，这让我生起重走一遍的念头，然后，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即使重走一遍，又是另一番感受，就算重走千遍万遍，也终究留之不住。
它们的灿烂的盛开或是春姑娘的真容显现，又一次留在我的脑海，也将逗留一些时间，也可能会如小时候的油菜花海记忆一样永驻，然而，只是让我兴奋一时，我清楚，很快它们就将在十里开外的开外。
这形如一剂强劲的解酒药，把喝进去的全都吐出来，还会附带高额的利息，得到的是进入血液燃烧的一小部分，然后渐渐熄灭、消失，我讨厌这种清醒，也只能习惯这种见与不见的迅速交替，因为我还得不断去见。
见与不见是惯常，我继续向前走去，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无论对错，无论情感，我们一生都在相遇，都在别离，唯有记忆可携带，又非所有的记忆能带走。
刚刚遇见，现在就别离，每当此时，我就感到忧伤，生命中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遇见，于今已不见踪影，想念某个遇见，想念某个人，想念某段过往，美好与欢乐在时光的海里已经是一杯寡淡的酒，失去了酒的精髓，那是饱含天地精华的鲜香之气。
趟过春风十里开外的桃花与油菜花海，我终归还是又饮了一回新酿。你有多久没有遇见你？带着这个问题我被春风吹得彻底清醒。
过了丘陵地带，进入山区，山色怡人，沉稳清秀，不再有酒的鲜香诱人，换了另一种迷魂的悄无声息的蛊惑。
踏入公路上边一座很特别的矮山，山上全是松树，每棵松树都有挂牌，牌上写了字，与防虫害有关，地面居然没有任何植被，一座松树独占的山，因人为干预而略显奇特的山，林中风活光泼，脚下沙沙声响，也别有一番韵味。
山水相依，公路下不远处的谷底有水，那是水库的水，水位很低。从上望下去，水库的库道大部分裸露，上宽下窄，狭长的底部平静地搁着一条蓝色的丝带，这已经不是水的摡念了，我想它是水的真身，它在，那怕不多，水库才在，若是这点水也没有了，水库就是普通的山沟沟了。
想必是去年的干旱使这座水库大伤元气，不过今年的梅雨期就快来临，它终将挺过去，回复正常的水位，形成开阔的水面，更好地滋润这一方土地，再次与蓝天白云心气紧密相通。
水质不用仪器，目测就是优质。所有的仪器都是人造的，都要用眼来看，人是最复杂的仪器，中医的望、闻、问、切更直观地体现了人这部复杂的仪器如何运转。
水库受到了很好的保护，水库的水是这座县城的饮用水，这一方天地安静，干净，使人舒适安心，久久不愿离去。
山好水好，空气自不必说了。负氧离子3960个/cm3，空气很清新，极有利于人体健康。负氧离子被医学界称为“空气维生素”。世界卫生组织规定，清新空气中负氧离子标准浓度应大于1500个/cm3。很久没有遇见你了，很久又将见不到你了。
为了离开这里，我去想在县城里遇见的本地姑娘，去想和她们共享的美食，在更大的诱惑面前，我才不致于这么快就彻底放弃前行。
她们一个个皮肤白嫩养眼，有那蓝色丝带的质地，跟婴儿的皮肤很有一比，让人特别想伸手去触摸，当然实践起来有点复杂，但至少让我又一次接近了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表层意义。水土养人，离不开吃，吃食应该是触及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深层次意义了。
鸡蛋个小，一口一个不撑嘴，黄鲜白香；土豆拇指大一个，连皮带肉，一口一个，粉嫩香纯；黑木耳黑而小，凉拌在盘子里，像一堆黑色俏皮的小耳朵，油光水滑，黑得活泛诱人，入口香脆鲜嫩，唇齿不忘。姑娘们比我吃得还欢。
腌萝卜切成长条状，是桃花的艳红色，装在盘子里养眼，吃到嘴里脆脆的，微甜微酸，有种提神醒脑的感受；一盘子生吃野棉菜，一朵一朵的，外表有一层清淡的白色绒毛，里边的绿像是要流淌出来，离开了水土，依然鲜活如斯。
南瓜汤也值得一提，那是故土儿时的情节。做法也很有意思，南瓜与扁豆角一起煮汤，它们卧在汤中，一黄一青，南瓜块状，扁豆条状，色泽形状搭配有趣。吃起来清香微甜，邻坐的美女吃了三小碗，我也吃了两小碗，是小时候的味道。
五寸长的圆肚子鱼，好看好吃，臭鳜鱼做汤，鱼、汤味俱佳，牛肉，牛杂等等都很有地方特色，这些肉类不一一赘述，问题在于我不太有肉欲。
这方水土孕育了它们，春风吹着它们生长成熟，它们又哺育着这方人，融进了他们的骨子里，仿佛也融入了我的骨子里，弄得我恋恋不舍。慢慢丢下恋恋不舍，我前往大山深处。我知道我又将面对虚空的陷阱。
进了山区，自然要去最高峰。最高峰海拔1700米。山路十八弯，一点不虚。好在水泥路弯弯转转修到山顶，春风所至人亦至，人类的活动范围之广，路是明证。
一路上，层峦叠嶂，满目秀色。越攀越高，视野随之开阔，天空愈来愈近，天空越来越蓝，更接近蓝的本质，蓝得触动灵魂。那片湛蓝的领域，蓝既是它的灵魂，又充当了它的实体，否则只是一片无尽的虚空。
攀登高峰的路仿佛是挪移在登天之路的一段上，登的是蓝天，路是能走的这一段路，路到峰顶便无以为继，在峰顶与蓝天之间还有一段看上去并不算长的待修之路。
路上，上午的风劲暴，正午的风多数时候却轻微到难以察觉，但只要念头转到它它就在，它偶尔也会张扬一阵自我，乍起乍落，呼啦而过，撩起人的头发衣襟，像个调皮的少女。山风性子野，但它性子再野，也不是无缘无故而生，应是顺从天时的召唤，受制于地理的束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终于登上峰顶，眼界顿宽，只觉天地都在眼皮底下。错不得，站在峰顶，享受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看远在脚下的山脚和看头顶的蓝天，二者的视觉距离居然差不多相等，这多亏了那如实质般的湛蓝提供的参照。
就近的另一座稍低的山头修有空中栈道，两峰夹角里相对的平地上建有游客中心，下边是滑雪场。
峰顶被整修成平顶，正中建有标准的足球场，铺的是人工草皮，围绕着足球场的是标准的跑道，跑道外围布置了健身器材，一侧还有篮球场，羽毛球、乒乓球场等，这些运动场地又被类似于放大版的网球场的围网围着。
据了解，这里经常举办比赛，不得不佩服开发者的独特的情怀。把体育赛事搬到这山之颠，或许是有着向更高更快更远冲刺的寓意吧，我想象着运动健儿们在这山之颠奔跑、跳跃着的景象，运动的美在艳阳、蓝天的注目下一定熠熠生辉，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强烈的紫外线射倒，应该是瞬时的幻觉。
围网外围是人行道，两车宽，再往外围三面沿山边建有一溜木质房屋，每间间隔数米，俱是蓝顶黄墙，顶是斜顶，开窗见峰立，出门望天近，有若仙居。另一面是登顶路入口及停车场。
房屋外几近九十度的斜坡上载种了十数种果树，桃、李、杏、山楂等，疏密相间，交错有致，青红为伴，枝叶相衔，无法不让人去想象它们挂果时的盛况，人们采摘它们时的惊险刺激，享用它们时的兴奋欢乐，我还想象到有果子滚下深谷！迎着三月的春风甚好，若是再有七八月的瓜果岂不更美，不知足，是为憾。
人类的智慧与力量真够伟大，仿佛是无所不能。但无论他们创造了怎样的奇迹，那怕风景再美，那时旅途奔波良久，我终究疲惫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呈现出来。身临其境，相关的语言便浅显易懂，便会更深地领会语言文字的意味，体会到它们的贴切，它们便活起来，落地行走。
春风追逐着我，我追逐着春风，连日紧赶慢赶，终于到达目的地，接近此行的核心。
一路上，我若一艘航行在春风里的船，很容易迷失在情境与情绪的海里，越接近目标之岸，越是有可能上不去岸，岸边的海之下更是暗礁林立，因此我并没有忘情忘形，不敢有懈怠之心。
不由得想起灯塔，漆黑的夜晚，茫茫的大海上，在人类文明史的很长一段时期里，航船的归港靠着修筑在海岸沿线的灯塔发出的那一缕缕隐约的暗红的光而不迷失方向。
人生也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旅程，表象之下暗流涌动，我们的心中总有一座灯塔在指引着前行。
三月的春风不曾让我迷失，是因为我的灵魂之上一直有金色的阳光在指引，我这次便是奔它而来，居说在这里它才能够照彻全身，包括肉体和灵魂，我也想用肉眼一睹为快。所以这不是驾着春风远航的旅程，这是远航之后的归途。
我在峰顶的仙居住了一晚。我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躺在黑暗里，我被高山托举在海拔1700米的高度，仰躺是我当时唯一的姿态。
那些隐藏在一路春光里的，隐藏在那晚黑夜里的，隐藏在暗夜的呼啸声之下的冷冷的春风里的，隐藏在文字背面的，我无需叙说的生活的另一面，被我用我的背面牢牢地压在身下。
我等待着一直指引我前来的黎明前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
三月的清晨，在这高山之颠，春风拂体生寒，我早早地出门，面向东方，在风中伫立。
金色的阳光一点点浮现，太阳一点点升起，十里桃花开外，油菜花海，蓝色的丝带，山野的风……都从大地上，从来时的路上，带着我一并涌进金色的阳光里……
金色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