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游「何以中国」:那些总在出差的文物们
如果你常去看展,那么有些文物的面孔就会格外熟悉。这些文物往往颜值高、名气大、有故事,故而要经常出差,去串各种场子。它们就像晚会中咖位最大的明星一样,要震住整个展厅。在故宫「何以中国」展上,就有几件这样的「出差专业户」。
差点当成废铜的何尊
「何以中国」展中群星荟萃,但若非要挑一件文物作为「展眼」,那么非青铜器何尊莫属。作为「195」之一,何尊的地位可谓超然。而它身上的某个隐藏大招,更是让它常常成为重要展览的首席嘉宾。
何尊四条扉棱顺着尊的弧度上延,像是花萼紧紧依托着盛开的青铜之花,与浅浮雕的兽面、阳刻的地纹、阴刻的刻花构成了多层装饰,使得器物更加稳重、威严。什么是「195」呢?这是对某些重点文物的非正式称呼。文物的价值很难有量化的标准,分级制度或许能给我们一定参考。文物可以分为一般文物和珍贵文物,珍贵文物又分为三级、二级、一级。我国的一级文物大概有20余万件,而其中有195件文物因极为珍贵,而被列入「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大家戏称它们为「195」,何尊就位列其中。
除此之外,何尊还有另一重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在它内部的铭文上,有着最早的「中国」二字。于是在一些宏大叙事的展览中,何尊就成为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故宫的这场展览亦如是。
不过何尊出土的过程却有点惊心动魄,这件总在展厅中被我们团团围住的宝贝,却差一点进了熔化废铜的炼炉中。
时间回溯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陕西宝鸡贾村镇的一位陈姓村民在屋后的断崖下取土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古铜器,它高约四十厘米,像一个巨大的杯子,周身有奇怪的纹饰和突起。这位村民把它抱回了家,当作贮粮罐来装粮食。后来他为了补贴家用,就把这件铜器当成废铜,以八毛钱一斤的价格卖给了废品站。
在这家废品站,何尊度过了一段心惊胆战的日子。幸好当地文化馆的一位工作人员来废品站捡漏时发现了它,将它买回带到了博物馆。经过清理和鉴定后,这件青铜器被认为是一件西周早期的大型酒尊,继而成为博物馆重要收藏。
完成了从废品到珍贵文物的华丽转身,何尊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吗?非也。
或许是因为尊口很深与铜锈堆积的缘故,早先人们并未发现何尊底部的铭文。1975年,当时正准备举办一场赴日本展出的文物展,何尊也入选其中。在出国前,上海博物馆的马承源先生看到了这件纹饰精美的青铜器,他当时提出了疑问:这么大的一件西周彝器,会不会有铭文呢?于是让文物修复者仔细检查,最终在尊内底部发现了整篇铭文。(一说是文物修复者自己发现的。)
突然的发现,让何尊临时取消了赴日展览的安排。而对这一百余字铭文深入研究后,学者们还发现了更多关于西周早期的故事,例如在天下之中的洛阳建都。
铭文拓片中的「宅兹中国」。铭文中有一句为「宅兹中国」,这是「中国」这个词出现的最早记录。其中「中」字如旌旗飘飘的旗杆,中间的“口”可能指建鼓。任尔东西南北风,旗帜往哪个方向吹,旗杆总是在中心位置,古人用这个意向来代表“中”字,很是神妙。
而“国”字则写成了“或”字,这也是“域”字及“國”字的原形,代表疆域国土之意。从字形上看,“或”左边的「口」与上下两短横代表的是城池,而右边则是看守城池的武器「戈」。在国境线概念不清晰的上古时代,有人守卫的城池就是疆域的组成和外延,所以先秦典籍中经常出现“攻陷二十城”等表示占领敌国疆土的句子。
在国博宝鸡青铜器展上压轴的何尊。此处的「中国」二字,与今天「中国」概念并不一样,而指的是「天下之中」的意思。在天下之中建立新的都城,成为周人迫不及待的大事。牧野之战后,周人的疆域向东大大扩张,位于今天西安的周朝国都宗周就显得太靠西,不利于统治东方的殷商旧土。于是从武王起,就筹谋着建立新的都城。在周公的推动下,最终在成王时期完成了洛阳建都的大事。
虽然「中国」的概念发生变化,但它与我们今天对「中国」的理解之间仍然有深厚的渊源。在天下之中建都,都城之中建皇城,皇城之中建大殿,这样层层内套的模式,使得天下之权汇集到了帝王一人身上。而其中以“中”为尊的理念,也影响了后世,直到我们自称为“中国”。
因为不可抗力,陕西与河南两个文物大省的文物这次都没能进京参加「何以中国」大展。但因为何尊的出场实在太重要了。因此它突破万难,毅然独自进京,担负起「展眼」的重任,在展厅C位傲然矗立。真可谓天选「出差专业户」,何尊应当被评为文物界的劳模吧。
教科书级文物——长信宫灯
长信宫灯是河北博物院收藏的名品,华贵的鎏金、精妙的构造与科学的设计,使得它成为汉代物质文化生活最有代表性的存在。在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加持下,长信宫灯也成为家喻户晓的文物。因此它的「出差」任务也尤为繁重,我们常常可以在不同展览上看到它的身影。
在河北博物院展出的长信宫灯长信宫灯出土于河北满城汉墓,墓主人为中山靖王刘胜和他的妻子窦绾。不过周身多处铭文却表明,它还曾经为别人所拥有。其中「长信尚浴」等字样表明它曾陈设在长信宫中,此时的主人是赫赫有名的窦太后,窦绾正是她的同姓族人。
灯上的的铭文「阳信家」。而六处「阳信家」铭文,则可能指向着长信宫灯最初的主人。有的学者认为是阳信长公主,而更多的学者则认为是阳信侯刘揭。西汉初年,刘揭因平定诸吕之乱有功而受封,而他的儿子刘中意又因参加七王之乱而国除。从这些铭文中,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出这件灯的流传身世:它曾经为阳信侯家所有,在刘中意论罪后这件文物被抄没,转而进入到了窦太后的长信宫中。窦太后可能又将它赏赐给了晚辈窦绾。窦绾逝世后,这件心爱之物则随之陪葬,直到两千年后重见天日。
长信宫灯出土情况。 拆成七个部分的长信宫灯。长信宫灯出土时并不齐整,而是散落在墓室中。这是因为它本身就可以拆卸成七个部分,这既方便铸造与收存,也便于清洁灯内的烟灰。
灯与宫女之间通过长长的「衣袖通道」相连。在实际使用时,作为灯罩的铜板能够左右开合,从而控制光线的方向和照度。而烟灰则会顺着宫女宽大的袖管,引入和吸纳到身体的空腔中,以免污染室内,设计之巧让人惊叹。
从跽坐宫女平静的面庞中,我们好像可以看到两千年前,灯火摇曳,长乐未央的汉代宫廷生活,可以看到匠人们的心思与妙想,可以看到光阴岁月,在尘烟中流转飞扬。
「代表」参会的青铜神树
我们似乎可以发现,上述这些总出差的文物,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体型不能太大,否则不便于长途奔波。因此如后母戊鼎这样的巨无霸们,就只好安然地待在自己的展厅里,鲜少外出露面。不过也有变通之举,虽然身不能全至,但也可以派个代表去出差见世面呀。「何以中国」展中,就有担负这样使命的文物。
展览开篇文物是来自三星堆的青铜器,这个设定颇有心思。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叙事体系中,选择巴蜀地区出土的古代文物开头,可以打破传统中原思维的窠臼。而三星堆也是所有观众最为好奇的存在,它那天马行空的器物样式,让人们有了很多遐想的空间。
与观众对比,可见青铜神树有多么高大。(动脉影摄)三星堆文物中除了面具之外,最有名的大概要数青铜神树了。高达数米的神树,代表着古蜀先民们怎样的想法呢?人们将三星堆的神树与上古太阳神话结合在了一起,认为或许这就是扶桑和若木。而神树上栖息的鸟儿,则代表轮班休息的太阳——后世的人们也常用三足金乌来指代太阳。
铜神树枝头立鸟。青铜神树因为过于高大,对展陈的要求很苛刻。而文华殿室内高度有限,无法承载如此体量。于是这次展览就选派了树上的一只青铜立鸟来参加国宝盛会。这只来自巴蜀地区的鸟儿,停歇在展厅最前头,好像随时要展翅起飞,带领着观众们一起去追溯这悠久的历史长河。
替身出差的护膊
在「195」文物中,有些文物除非有特别的运气,否则极少有机会能够见到。其中最难得见的,大概要数那件护膊了。真身坚决不卷,几乎从不出差,「何以中国」展上展出的就只是一件复制品。
首都博物馆「万年永宝」展上也展出着复制品。这是一件出土于新疆尼雅遗址的汉代护膊,距今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两千年的岁月对于脆弱的丝织品而言,是难以跨过的时间鸿沟。所幸得益于新疆地区干燥少雨的绝佳环境,这件护膊才能够完好地保存下来,色彩依旧鲜艳,花纹依旧清晰。
就像我们今天会在衣服上用文字作装饰一样,这件护膊上也用了汉字作为纹饰的一部分。上面织着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字样,其吉祥含义不言而喻,故它也成为大家最想看到的文物。
虽然抵御住了时间的销蚀,但是因为护膊主要成分为蛋白质的丝织品,内部已经较为脆弱,无法满足温湿多变的外展环境。故而它常年待在新疆的库房内,极少示人。
但是这件文物又实在是太重要了,为了满足展陈需要,就只能制作复制品代替。如果用今天的机器去做它的复制品的话,似乎总差点意思。中国丝绸博物馆提出了一种新颖的复制方式:我们能否重现汉代的纺织技术,来复刻这件珍贵文物呢?
听起来好像并不算一个难题,但是如果了解到这件护膊背后所凝结的工艺,我们可能会知难而退。因为护膊上的图案,并非是刺绣,而是由机器自动织出来的。实现这种织锦的工艺,需要人们制作出极为精妙的机器来,使得一个熟练工人只需要简单的重复操作,就能够织出复杂的图案来。
复原的汉代织机。复刻护膊,首先就要复刻汉代的织机。但它到底长什么样,我们今天已经无从得知。所幸在成都老官山汉墓中,出土了六件织机的模型,为复刻织机提供了珍贵的参考。人们又参考后世提花织机的思路,结合汉代织机模型,终于将能够织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膊的织机给造出来了!
首都博物馆「万年永宝」展上,这件织机就曾亮相。在去年博物馆日的晚上,还有一位老师傅现场演示,在重复简单几个步骤后,带有图案的织锦就这么一线一线地织出来了。
完整织出来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汉机织汉锦,虽然护膊本主难得一见,但是复刻当年工艺织出来的复制品,似乎也因此有了灵魂。它们代替颐养天年的珍贵护膊出行,向我们展示着古人的智慧与今人的心意。
5月18日是国际博物馆日,或许我们也可以给这些总要四处奔波的文物一点表彰。感谢它们风尘仆仆地赶来参展,让我们无需远行,就得以见到中华大地上的瑰宝,让我们在小小的展厅里,就能够漫游上下五千年的文明。
致谢:摄影师@一一的博物集 @动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