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

杂记:他是一团火

2020-08-30  本文已影响0人  张曼歆

童年,用我被告知的,知识的概念来划分,它的范畴是六岁到十二三岁之间。但我时常想起的童年,或者根深蒂固在我脑子里承认的童年,却是更小一些时候的事儿。

从我有记忆开始,到我上小学前的日子,我是住在姥姥姥爷家的。我的小姨当时还未出嫁,因此也是和我们一起住着的。那时候,我没有长辈的概念,有也定是模糊的吧,只觉得,他们是日日能见到的人。

我的姥姥家,我生活过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门脸房,屋子的面积不大,却发挥出了它最大的用处。

我姥姥姥爷退休的早,退休后为了自己能做些小买卖,于是就把一间接近于正方形的屋子,一分为二成两个区域,用不知是砖头还是木板一类的东西隔开了,反正我现在是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一部分做了开放式的店铺,一部分我们自己住。

后来,姥姥姥爷年纪再大些,不再做生意了,就把那部分租了出去,让一对外地夫妻开了服装店,我对那家夫妻印象还有些,只记得,他们总客客气气的讲话,客客气气的冲着我笑,客客气气的和这条街上的邻居们闲聊。生意却也总是像他们的脾气一样温吞,总也红火不起来。等再后来,夫妻俩回了老家,我们也都不住在那里了,便拆了阻隔,变为真正的一间屋子,租给了一家人,开了卤煮店。那卤煮店火了好一阵子,我也一次没去吃过,再再后来,卤煮店也关了,那里也彻底不属于我们了。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之后发生的事了。

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一部分空间,现在想来结构是很奇特的,我顺着记忆的方向,迈上一节高台阶,进了大门,是一个十几或二十几米长的过道儿。时到今日,我已经估算不出个具体了。很窄,又被放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依稀记得,有马扎儿,有破布头子,有笤帚,有土簸箕。还有些铁器之类的玩意儿。成沓儿的报纸被落的有我那时候身高那般高,用细塑料绳绑着。风吹进来,也是纹丝不动的。都是我姥爷攒的,攒的实在堆不下了,就叫来收废品的人,把它们买走,我只记得那收废品的,总拿着杆称,拨弄着,而我也对那东西很好奇,但具体怎么看,我到现在都糊里糊涂的。我姥爷他实在爱看“北京晚报”,每天都要看,那时候,只要你订报,是有人来送报的,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我还记的很清楚。

他看报纸很快,嘴里总嘟囔着标题或者什么,也常把我叫去他身边,问我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读。所以说起我的第一个语文老师,该是他吧。

我记得那时候,我不知从哪里翻捯出个笔记本,大概是我小姨的,崭新的很,颜色好像挺明艳的,可惹得我喜欢,天天翻着看里面的那一行行线,然后又不知哪一天,一个个,一串串,的“字”就借由我那小小的爪子,爬到它身上去了。

我最喜欢写6和9,这两个数字,想来可能是它们长得比较像,我常常分不清吧,所以如果现在还能找到那本子,该是能看到一页页的6,和一页页的9。

回回神,继续往屋里走,走到这过道的尽头就是卫生间,说是卫生间其实也根本算不上,就是有一个还算大的洗手池, 洗手池上面是一面镜子,水池旁边有洗澡用的喷头,当啷在墙上。蔫头耷拉脑,水池下面有几个大盆,铁的,塑料的,大的套着小的,叠落在一起放着。在我印象里,那里总是湿乎乎的,好像永远也没有干燥过。

从这过道儿的中间,往右拐,就进了另一个正正方方的屋子,如果硬要划分区域,那这里就该是客厅的部分,这里比起那过道儿,敞亮了些,一张沙发床,一台电视机,一张没放下来的折叠着的桌子,几把椅子,至于有没有柜子,我忘记了

再往里走,是厨房,和客厅是连起来的,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开放式厨房,现在想想,还挺讲究“新潮”。

这间屋子的一面,开了一个门,说是门,其实压根儿是没装门的,里面是一间卧室。这卧室就是我小姨和我姥姥晚上睡觉的屋子。我偶尔睡中午觉也在这里。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脑桌,一个大衣柜,就是全部家具了。

那我晚上睡在哪里呢?不急,且往下看

我的姥姥家,就这么临着车来车往的地安门大街,卧躺在中轴线,望着什刹海的小小一角。默默的,悄无声息的,“存活着”

那时候,我站在姥姥家的门口,撇着头,去望,便能看到什刹海的那一点点的蓝。

我想那就是,最初出现在我记忆里的,对“远方”的概念吧

说来真是奇怪,我记忆里的童年,好像只有夏天

绿柳,墨湖,蓝天,白云,红的花。棕的树,是最初,我接触到的美的概念吧。只是那时候,它们在我眼里,也并不代表美,仅仅是存在着的,就像我也存在着一样。

我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隔三差五总是要生病的,给我看过病的一个年轻的,中医女大夫我也是有着清楚印象的,因为吃了她的药,比较管用,就一直只找她看。从普通医师,看到主任医师,再到专家。我可真算是她从医生涯的见证者。我姥爷更是,他喜欢她,我看得出来,是老一辈人疼惜孩子的那种喜欢,他总是客客气气,罗里吧嗦的,在人家给我看完病之后,夸赞她的医术,询问她哪个大学的,多大啦之类的。那医生,在我印象里,很白净,说话温柔极了,慢条斯理的用听诊器,在我前胸后背上,游移。最后这个年轻女中医竟和我们家人成了朋友。直到我大一些了,身体硬朗了,便没再怎么见过她。最后一次找她看病,我好像已五六年级左右,她说认不得我了,说我长高太多了。

我姥爷希望我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他不止一次和我说:当个医生多有出息啊

我那时候根本没往心里去,只是现在回忆,才觉得他那时候望着医生的眼神,就好像在望着一种希望,一种给予在我身上的希望。

我到底,是辜负他了

那时候,如果我连着两周没有发烧感冒咳嗽,全家人恨不得都要给我庆祝一番。也是因为这,我几乎没怎么去过幼儿园。对幼儿园的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串不成动起来的影像,只是几个镜头似的定格画面。也没有和小伙伴玩耍的记忆。就这样,我竟还有个幼儿园的女生朋友,一直联系到现在,真真正正可以算是知根知底的发小儿,很是亲切。我真该感到庆幸,但却也实在记不得,我和她,在幼儿园里都做过些什么了。只听后来她说,她和家里人对我的印象都很深,我也想不明白缘由。

偶尔几次,我没生病,难得去上幼儿园,一定是我姥爷送我去的

在记忆里,我的姥爷,总是那样的高,那样的高。高到他的头能遮住我头顶的太阳,高到将我抱起来,骑到他肩头的时候,我仿佛,一伸手就碰到了天空。

在那么几个,仅有的,恍惚的,记忆瞬间,我抬起头,用我小小的眸子望着他,便觉得有一束光亮,映在他那黝黑,瘦长的脸上,我的眼睛里全部都是他,再装不下其它的什么东西了

他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嘴角弯弯的,脸上的褶子也弯弯的。他的胳膊更是弯弯的,用胳膊环住我,双手扶着车把。而我坐在他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的横梁上, 脑袋从他的两臂中间探出来,望向整个世界。

那笨重的自行车随着我的身子摆动,歪歪扭扭,画着龙。我已经记不得那时候的风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温度是高是低,如果要我形容它们,形容那个我。那该是,快乐的风和快乐的我吧

那便是,我眼中,最初的,世界的模样吧

那便是,所有歌词里,也写不出的,夏的样子

讲实话,我是家里,人人夸口,打小儿就乖巧的姑娘。

大了,也许是因为我性格还算个稳当的,总客客气气的讲话,和我不熟悉的亲戚,朋友,便觉得我乖巧。可比起小时候,我还是“退步”许多了的

就拿上幼儿园这件事说吧,不知道大家小时候都是怎样的,有没有在幼儿园门口,像个猴儿似的挂在家长身上哭个没完没了。我想该是有的,至少我就亲眼看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形。而我,不知是太害怕了不敢吱声,还是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后来听家里人说,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我是一个人,竖直着走进去的,头也没回一个。到了放学的时候,家长去接,别的孩子都急的,到教室门口盼着家长来,老师管都管不过来,而我就那么静静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敢动。直到,老师叫了我的名字,让我出来,我才起身。

我听了,半信半疑,竟觉得不像是我干出的事。

总之,她们说,小时候,她们是很少为我的事儿操心的。

只有姥爷,他反驳家里人的话,说:这孩子,胆儿可小

但在我的记忆里,我那时候该是个顽皮的孩子呀,至少在和姥爷相处的时候是顽皮的,我总是“欺负他”,和他耍赖。我要求的事,他从没有说过“不”

我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这倒无关什么文艺的情节。也并不喜欢淋雨,而是因为,在下雨之后,坐上我姥爷的自行车,我就是活脱脱一个掌舵手。随时对我的姥爷发号施令,他必须要按照我指定的路线去走,我喜欢看车轱辘经过那一汪汪水滩之后,在地面上画出的水印。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着,它们就笔笔直直的出现,由深变浅,最后彻底消失不见。那时候,我便会再叫姥爷特意骑过另一个水滩。我就这么一直盯着,一直盯着,盯到姥姥家的大门口。

我喜欢坐姥爷的车,喜欢让他在经过银锭桥的时候,猛地蹬几下,车子便爬上了坡,然后飞快的冲下来。那个小小的我,大概是尝到了些许“失重感”的滋味吧,笑的可真厉害啊,那笑声打着颤,飘进我此刻的耳朵里,还在持续着。

只有几种情况,我的姥爷会不管不顾,自作主张的,把车停靠在路边,让我下了车,站在他身旁。那就是,当他发现,路旁草堆里,有蛐蛐叫的时候。那时,他便来了劲,像个眼里放着光的孩子,猫着腰,蹲进草里去了。每到那个时候,我姥爷的耳朵便不好使起来,总是听不到我在叫他,于是,我也只好在一旁等着他,看着他在草丛里,瞎比划。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空手而归的。要知道,那时候的绿化带,虽然不比现在,别说蛐蛐,就是蚂蚁什么的,都少见。但那,毕竟也不是在野生的草地,蛐蛐哪是说逮到就逮到的呢。可尽管每次都扫兴而归,等下次再有蛐蛐叫声时,他还是乐此不疲。

不知道你们见过,投放老鼠药的小洞没有,反正我是因为常跟着姥爷去草坪里,才见过的,印象也很深刻。投放了老鼠药的草地上,会插上小小的,黄色的小旗子,上面画着老鼠和一个禁止的标志。印象里写着,请勿食用吧,具体什么,我早就忘记,但那时候对他的好奇心,是强烈的,以至于今天还想着。

再者,还有一种情况,是河边有人在用网捕小虾米,他总会热情的凑上去,和人家说几句闲话,聊个一刻钟,再道了别,继续把我抱上车,回家

我的姥爷,在我心里,是个像火焰一样的人,他总是“热气腾腾”的活着,在我生命的初始阶段,燃烧在我旁边

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屋里闷热的很,姥爷不让开空调,只让开电风扇,有时候电风扇都要调成最柔的一档,说小孩子贪凉会害病,夏天,本就是应该出些汗的,祛除湿气,排些毒素出来,才是好的。所以,我童年的夏天,真真是汗水组成的

到了晚上,关了灯,屋子里一片黑,我什么也看不到,是有一点害怕的,蛐蛐也在蛐蛐罐里叫着,好不热闹,我根本睡不着。天气又太热,我只盖着毛巾被也还是难熬,于是就央求着,让我姥爷给我扇扇子。

一直以来,我是和我的姥爷一起睡的。并不是我不想和姥姥或者小姨一起睡,而是,只有我姥爷经得起我“整夜整夜”的不睡。只是他们后来告诉我的,这也是我认为自己顽皮的另一个理由。

我总是要姥爷给我讲故事,哪怕不是故事,只要是在和我说着话也是好的,而那扇扇子的手,不能停顿,一停顿我就拍拍他,他就继续扇。从无怨言,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定是有罪的

有一次,他实在困极了吧,任我怎么叫他都不与我说一句话,我怕极了,也有点恼火,哭出声来,他猛然惊醒,问我怎么了,我的手也不知怎么回事,随便甩了一下,一个不小心,把我姥爷的大拇指指甲盖豁开了,他先是一句话不说,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

然后连忙开了灯,我那时候才看到,他的大拇指,正止不住的流血。自知闯了祸,我更害怕了,怕他凶我,怕他生气,怕他的血会一直流。可我那时候太小,实在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更别提安慰,道歉什么的。就那么怯生生的看着他,从抽屉翻出橡皮膏,包在大拇指上,按了一会儿。然后才重新上床,冲我笑,让我躺好睡觉,拍着我,让我别哭了。给我扇扇子。

我不知道,那一晚他是怎么过的,疼不疼

后来,隔天他去了医院,医生将他大拇指整个指甲都拔了。上了药,包了好大一圈的纱布,以至于,那段时间,再送我去幼儿园,抱我上自行车时,会有些吃力

那一晚,我记到现在,每次想到都有点想哭。

自此,我再也没有闹着不睡觉

在印象里,我姥爷没有和我发过火,但他本身却是个爆竹脾气,点火就着,印象里,好几次,因为一些小事,我妈妈和姥爷说话的态度没有那么恭敬,他竟扇了我妈耳光。小时候,我看在眼里,其实多少也是害怕的,也替我妈感到委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觉得,那并不是害怕,是一种敬畏。发自肺腑的。好像有一种人,他天生站在那里,就是不可亵渎的存在。我的姥爷,在我心里,便是这样。让人亲近,却也让人肃然起敬。即使,他那样宠溺着他的外孙。

无可厚非,他是一位严父,却只对我宽容

也正因为他如此热烈的脾气吧,他总是在家里待不住的,每到下午三四点,睡过午觉的他,就在屋里“躁动”起来,不是鼓捣鼓捣门口的木板凳,就是用锤子敲打着什么。他喜欢自己鼓捣些物件,虽然手艺并不好,也没见他做出什么像样的玩意儿。

要说他的成品,倒真是有值得提提的:他自己做的推轮儿和杠铃

小时候就觉得它们挺丑陋的,尤其是那杠铃,就是把两块不知道来历的砖头接在了一块儿,这就叫杠铃了。这是要把它拿来放在现在的健身房里,真要把那些穿的正正经经的教练给笑晕过去呢。

可你千万别小看这两件玩意儿,他是我姥爷最宝贝的

我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和公园里,健身器材旁边的老头老太太相处过。我呢,就像是每日一课,每天去没去幼儿园不知道,但健身角是不能落下的。每日报道。带我去的,自然是我姥爷。去的时候,他必然要带一个宝贝走。大部分是推轮儿,它分量轻,好夹带。

傍晚的的什刹海,热闹非凡,大家都隔着八丈远,扯着嗓子问好,我姥爷和那一片儿的人,混的熟极了

他一去,大家都活份起来:“来啦,又带着小孙女儿呀”他喜欢大家叫我孙女儿,而不是外孙女,所以从来也不纠正这种叫法。

“快,问爷爷好”

“爷爷好”

······

他和那些快乐的老人,就那样乐乐呵呵的,一会儿跺着方步的,一会儿耍起双杠,一会儿拿着带过来的茶杯闲聊,好一位自由活神仙

那时的他,该是我见过的,他最快乐的样子。

我姥爷,他是那一片儿最先玩儿推轮儿的

推轮,顾名思义是个轮子,只不过在轮子的两侧还有两个把手

推轮的玩法很简单,双手握住把手,蹲下身子,慢慢把轮子像前推,直到身子完全神展开。和做俯卧撑那样的体态差不多,只是比俯卧撑更难把控。轮子在地上来来回回,身子一收一放,很考验力量和耐力。他却不在话下,很是厉害。我忘记他那时候到底能一口气做多少个来回,只记得大家都夸他,他也得意极了。

我大多只是陪着他,看着他,也从没觉得无聊过。

他每次锻炼完,回家总要光着膀子,对着那水池子上的那面镜子照个没完,然后来问我:你看我胖了吗,是不是结实多了。

我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结实呢?只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随便应和着:

“结实,结实”

而现在想来,结实的,也不仅仅是他的身体

我写我姥爷,写了不止这一篇,曾经也写过各种,长长短短的。但总是觉得还欠缺

以至于,这次写的时间太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然后隔了天再梳理一遍。却还是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没明确的主旨。

可,对于我的姥爷,我讲不出,什么富有智慧的道理,也说不清,他到底影响了我什么,甚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描述一个什么样子的老人,没办法找准形容词。只觉得,他就是一团火,正热情的,腰板挺得直直的,燃烧着

就像隐藏在我身体里的许多“叛逆的”“热情的”“激烈的”“倔强的”细胞,正是他给予我的,而后在我漫长的生活中,给与我最深的勇气。

我曾被人如此爱过,所以才有机会去知道,怎样去爱。

爱他人,爱自己,爱这漫长人生,爱那日子里热腾腾的烟火气

但,我与他的故事该是永远没有结尾的,直到有一天他走的生命尽头,直到我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时候,我会不得已的,暂时的,停下来,然后去另一个世界找到他,陪伴他,继续完成我们的故事。

这次,就先写到这里吧,眼睛很酸了

2020.3.11

改于202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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