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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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前世她拼尽全力活得小心翼翼,这一世,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要么爱,要么死。
一.
“我这样疼你,你如此对我。”
“王母,你早便在诛仙灭世两位真人身上种下仇恨的种子,是你让我们自相残杀!”幻瑶笑得凄惶,多少年来压抑的不甘喷涌而出,被操纵的命运,背负的使命,为何得她一人承担!她的嘴角渗血,赤红的颜色触目惊心,仍是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直直地立着。用作支撑的紫胤剑没入青玉的地面,刺裂一方的国土。
“王母,你把自己的落寞放在一代又一代的灵主身上,其实你从未爱过任何人,你只知道自己。六年前我便读过传书,像你这样的妖,人人得而诛之!”
绝色的女子远远地立着,目光如水看不穿心思,只静静地听,冷冷地笑。
被自己造出来的宝贝骂该死,真不是人人得当这殊荣。
“琅魅与我,就算挫骨扬灰,我们至少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幻瑶继续说着,嘴角的血越来越多,渗入大红的衣裙又很快隐没。她身子摇晃,勉强得以维持住直立的姿态。
“幻瑶。”那满头白发的绝色女子终于悠悠然地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在极北之地听起来像千年不化的七尺冰雪,摄人心魄,“你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王母。”幻瑶轻笑,终是哑然,心脏像被人捏住一样得痛,随即紫胤剑也“锵”地一声折断开来。她顿时像一只断了翼的蝶,直直朝前坠下,大红色的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幻瑶城最冷的风,最寒的人心。
——真仙幻瑶死在拯救族人的使命中,幻瑶山止崩,全族子民得救。
红衣女子爽朗笑颜,慢慢散在风中:“王母,再见。”
“嗯,再见。”她微微抿唇,伸手接过浮于云中的红色血珠,细细打量,目光浑浊,里面似乎没有了生的气息。
冷然的气息悄然而至,孑然一身的真人立在她身后,银发凌乱散在风中,他却只淡淡开口:“死了?”
“死了。”她微仰螓首,那血珠一瞬便穿入喉颈,与她融为一体。
“你杀了她?”
“不然?”千机挑眉,她栽培了千年的灵主幻瑶,当然需得以生命献祭,才能练得这不死不灭的续命灵珠啊。可怜的傻丫头,还以为有什么情什么爱,到死都这般愚蠢!鬓边白发渐渐褪去,活了一万年又一万年的妖,重获新生,祸害人间。她仰头轻笑,笑出声来,继而变成尖利的满是嘲讽的大笑,在幻瑶山巅,经久不歇。“怎么?不舍得?”
“死了好。”白衣出尘的男子衣带当风,一身清华,低沉的嗓音好似冰冷没有温度。
千机想,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怎么让这对天命注定在一起的人相爱相杀,你死我活。不过,这已经不归她管了。“好了,你去天帝那领罚吧。”
诛仙灭世二人在我妖界大战,毁我幻瑶城多少生灵,引起幻瑶山崩,幻境坍塌,触犯神怒,该不该罚?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裂开的土地重新闭合,消融的冰雪再次封冻,她步步生莲,从不回头。
落指停在眉骨处,她阖上眼,哀哀叹息:“琅魅,我好累。”
二.
幻瑶山上有把入雪极深的断剑,灵气充盈,剑锋经年累月依然闪烁着冽冽寒光。
自我出生起,它便在。
孟生说,那是紫胤剑,真仙幻瑶留下的圣物。真仙幻瑶是幻瑶族最伟大的灵主,她以一己之力救得万千子民。
我笑,“孟生,我也是灵主,为何我这般没用?”
白衣少年将我从紫剑边拉开,给我拂去衣角落雪,浅淡一笑,像能化了山巅积雪一般的暖,“在我心里,你最有用。”
我们抱在一起,在幻瑶城最寒冷的地方,相互依偎,彼此怜惜。
姥姥唤我旧儿。
旧人旧事,和旧世。
她问我,你可是幻瑶的转世?你可是来报仇的?那不然,为何我的幻镜不见了,我的宝贝,怎么不见了?
于是我被流放在幻瑶山巅,那儿永远有雪,有这世间最纯洁也最冰冷的东西。
孟生说,我的心像镜子一样澄明。然而我每日擦拭着一柄出露雪地的断剑,早已觉得它才是比任何东西都要明澈。我觉得我应该就这样爱护着它,我觉得它在召唤我,总有一天我会手持利剑斩尽天下妖魔,我觉得我并没有在做梦。
只是,在我离开了那么久以后,它还好吗?
落雪一夜,已满天涯。
三.
胜者为王败者寇。
“想要活下去,按我说的做。”他站在帘幕后,冷冷地吩咐。
我抬起手中匕首,颤抖着刺入正啼哭的婴孩的颈,再穿喉而出,钉入白玉地面。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下来,积了浅浅的一滩。我呆呆地打量着,突然背后中了一脚,我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刚刚被我亲手了结的婴孩身上,他半睁的眼静静地望我。
他的声音隐隐怒火,他说,“你违抗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先刺穿他们的眼睛。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那么狠心。
直至很久以后,有人剜去我的双目,森冷断刃刺穿我的眉心,将我钉在幻瑶城的城墙之上,我明白了,什么叫胜者为王。
从此以后,旧儿已死。
旧人旧事,和旧世。
前尘尽忘。
四.
姥姥说,此地为关阳。
姥姥说,找到诛仙人,我就得救了。
姥姥说,訾媱,你若是睡了,就再也见不到姥姥了。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很是难受,好像身在无渊洞一样,一点一点往下沉,身体像是要被绞碎了。
四周一片死寂,渐渐地我连姥姥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无端地,被什么拉入了漆黑的梦境。
我似乎见到了孟生,他的身形一如从前瘦削,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我,眼眸平静无波,像一潭久远幽深的古井。
他明明离我那么近,又从眼前越拉越远。
明明该是万水千山,故人相会。
我就要死了,因为我见到了孟生。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他许久不曾来看我了,哪怕是在梦中。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即使我把嘴唇咬出血来,也再不能让自己清醒。
五.
关阳的日光亮得刺眼,但是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百鸟欢鸣,万物生灵,如我一般,贪婪地享受着生命。
我眨巴着眼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一下光线,还没来得及看清身边的一草一木,就被一只清清凉凉的手掌遮住了眼,平平淡淡的嗓音随即从头顶传来,还是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谁让你拆纱布的。”
听不出话里有多少怒火,我急忙乖乖坐好让他又一圈一圈给我绕上,咕囔着道,“我想看看这个地方。”
他闷声不言,动作却轻柔了许多,将我的发丝也一一理顺拢好。
“再者,我的眼睛需要呼吸。”依我的性子,必然是要补上一句话来呛人的。
可惜,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家伙,真是不会调节气氛呢。
丝滑的绸缎衣袖擦过我的面颊,来人似乎抽身离开。我仍乖乖地坐在石凳上,心里却喜不自胜。
皮肤终于恢复了知觉。
我抬起手摸了摸鼻子,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还有,我更想看看你呢。”
说完话又差点咬到舌头,幸得人已走,没瞧见我这狼狈模样。
救命恩人的容貌怎能不见一见呢。姥姥从未告诉我,为何伤的是我的眼睛。
我摸索着伏在石桌上,沉沉地叹气。
“关阳是什么样子,待你伤好,自会看到。”冷不丁的清冷嗓音竟还在头顶。我身子一僵差点石化了,“你……你是说,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师父既然留你,你大可安心养病。”青衣玉冠的男子俯下身子,拂开衣摆上的桃花瓣,墨发倾泻而下,与我交缠千匝。
一树桃花开得静,描了幅美好的画。
“关阳美人如云,有兴趣我带你去看好不好?新来的小丫头。”爽朗的男声远远传来,再一直行至耳畔。来人在我耳边轻轻呼气,吓得我头皮发麻。
我记得很久以前,孟生说,关阳公子温如玉,有机会带我去看。
原来,这便是关阳。
“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我吓到你了?”
“没……没……”我想我若看得见,必然会发现有张俊脸几乎要和我的凑到一起。温热的鼻息弄得我心里发慌。
这熟悉的感觉,竟那么似从前。
六.
“戈阳,难道字写好了?”说话的人仍是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感情。
唤作戈阳的男子嘿嘿一笑,挠头坐在石凳上,“这不来找你嘛,几篇经文而已,帮个忙呗。”
青衣男子淡淡扫他一眼,转身离开,“别惹事,待会带她一起回来。”
“才多远啊,又不会迷路。”戈阳撇嘴,“知道了。”
我讶异于他们在外人面前毫不掩饰的交谈,继续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然后感觉到一缕头发让人毫不客气地拽住,“你……你干什么。”
“小丫头,我叫戈阳。”戈阳细分手中青丝,一根一根地扯断成长短不一的样子,他平常无聊就爱折腾,“你叫什么名字?”
“訾媱。”听他语气不善,我自伏桌不乱。“姥姥这样叫我。”
不远处的青衣男子脚步微微一滞,手中青玉杖跌在地上,一下滚落了十几级台阶。
“洛白?”戈阳警惕起身。
我急忙拽住他,这宝贝走了我还怎么回去,不许走。
“没事。”他急急掩了面上神情,飞身几个起落捡起下落的手杖,身形一闪就消失在桃林。
师父吩咐的青玉杖忘了给她,可她身边若是有人,何需拄拐?
何况,訾媱。
她不是好多年前,就……
一时的恍惚,忽觉头疼欲裂,似乎想起在不知道多久以前,他便与人有过似这般的交谈了。
“你姥姥这样叫你,我该怎么叫你。”
“你没有名字?”
七.
姥姥说,訾媱,你命中七劫,到死难逃。
姥姥说,訾媱,你这一生只能活在他人荣光之下。
姥姥说,訾媱,你去死吧,求得转世,这是唯一的办法。
幻瑶城中有我的姥姥,她掌管城中所有人的生死轮回,可她说,她救不了我。姥姥的幻镜,在我出生的时候,突然不见了。
姥姥有三样法宝,续命灵珠,幻镜,还有一个,就是我。
我们遭到了族人的驱逐,占卜师送我们最后一程,我不知道她对姥姥说了什么,反正,姥姥不再爱我。
她只有一宝了,命珠,那个让她活了很多很多年,依然很年轻很年轻的东西。
出入幻瑶城,有人洒播圣水,可是居然没有一滴落在我身上。
但姥姥,真是漂亮呢。
那时候的多少时光,还有多少凄凉。
八.
“姥姥,我听到有小鸡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欣喜地打了个哈哈。
“訾媱,诛仙观里怎么会有小鸡呢。”姥姥扶我下床,低低柔柔的嗓音竟被我听出了一些沧桑。
我嘟囔着嘴,任由她牵着。我们要去诛仙人的丹房。
姥姥说再过不久,我的眼睛就能见光了。
只是见光而已,想要痊愈,却还是要一些时日的。
我一路都听见小鸡的叫声。如果孟生没有离开的话,幻瑶山上的那些小鸡,该是长得很大了吧。我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姥姥,那明明就是小鸡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承认。
丹房里热气腾腾,水与火的交织,搅得我体内好生难受。
“你叫訾媱?”遥远地传来人声,我却听不出男女。
“嗯……嗯。”我小声地应着。这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接受治疗,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攥紧了姥姥的衣袖,艰难地呼吸着。
“好了,既然你有意识了,就下水吧。”
未及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卷了进去,热浪猛然扑面而来,一瞬间便把我吞没。我仓惶大喊,“姥姥,我怕!”
“訾媱!”冷漠如霜的声音染上怒气,似乎空灵地压在我头顶,“现在,往前走。”
“是……是……”我颤抖地抱住双臂,小心地往前挪。早知道这么痛苦,还不如无意识地进来。
强大的气压让我几乎无法喘息,我抬脚一步,在碰到滚烫的热水时猛地缩了回来。
“往前走。”绕在空气中的回声,鬼魅可怕。
“可……可是……”抬脚入水,浴火焚身般痛苦,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就能被烧成灰烬。可是空气中又那么冷,那么冷。
“姥姥,我怕,我害怕。”
可从没有人应我。
咬着牙趟进水里,一点一点沿着石阶走下去,胸膛里连抽气都疼了起来。
“从今日开始,世间再无訾媱。”
“你可记着。”
尽管,她也从未存在过。
九.
“洛白。”我抬起青玉杖朝他挥舞,那平淡如水的男子,安静地站在远处,没有一点要过来扶我的意思。
“戈阳在他门前刻了木牌,你若是不刻一块,半夜我进错了房间可不怪我噢。”
“为何要怪你。”洛白挑眉,“反正,我从来不在房间。”
再说,你又能对我做什么,你又会想对我做什么呢?
关阳的夜,星光正好。
若我能看见,定然觉得美。
戈阳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二话不说把我往肩上一扛。我一急,就在茅房外大喊了一声,然后被戈阳一路颠着带下山,拖长的颤音惊了一路的栖鸟。
洛白找到我们时,戈阳已经躺在不知谁家的关阳美人怀中醉得不省人事。以洛白的脾性,大抵是没有拿着上乘青玉制成的百跌不碎的手杖对他一阵好打。他转向坐在桌边已发呆良久的我,眉眼里像盛了幻瑶山上的泉水一样好看,“你怎么也跟着来了,你姥姥以为你如厕的时候被妖怪抓走了,大骂观里闹色鬼。”
“……”我愤愤不平地一锤胸口,“色鬼就坐我对面花天酒地把酒言欢呢。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把我晾在这梦啼妆泪红阑干,还说好在天愿做比翼……”
“啪”得怀里被掷来一根棍子,吓得我魂飞魄散噤了声。
“拿好你的拐杖。”洛白淡淡扫来一眼,“话真多。”
“小丫头,你真有文采,来来来,再喝两杯庆祝庆祝。”戈阳艰难地撑着身子给我又倒上两杯酒,天晓得我面前的桌子还摆得下吗。
“我说了不喝的,姥姥不准我喝,再说我也不会喝。”
“不会喝就要学嘛。”
“公子,公子陪奴家喝呀。”娇俏的女子纤手一拉就把摇摇欲坠重心不稳的戈阳拽了回去,“公子真讨厌,奴家好心寒呀。”
“……”我无力地绞着手指,听他们你侬我侬。
洛白不发威,你当他是谁。
洛白抖一下他的宽衣袖,在我对面落座,悠悠然呵出一句,“戈阳,师父去你房里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依稀见一道黑影子破窗而出,转瞬消失在夜色中。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公子!公子别走呀!”两三个女子花容失色。
“出去。”洛白提起一壶酒,兀自满上,慢悠悠滴滴的漏水声听得我都心发慌,何况那几个想问赏钱的酒楼女子。她们迅速整理了仪容,悻悻地出了门,还顺手把门带上了。我抱着青玉杖,呆愣地坐着。
“好看吗?”洛白略一抬眼,将对面女子憨态神情尽收眼底。他抿一口酒,觉得戈阳今日买的酒,果真不错。
“好看呀。”我急忙回应以证明我的眼光,“能做花魁当然好看得不得了。”
“你是怎么看见的。”
“……”好吧我承认自己偷偷解了几层纱布。
“你的眼睛不想要了吗?”洛白好笑地盯着对头局促不安的人。
“当然……当然要……”察觉到他的目光,我惊慌地咽着口水。真想背对着他,要不是不礼貌的话。
我代孟生来看看关阳,我真的想看尽一切美景,看尽孟生心中关阳永远的繁华。尽管那个繁华,不属于我。
再者,眼伤不能好,不是可以多留些时日吗?
“既然要的话,就别擅作主张。”青衣玉冠的男子撑着下颌,端详着手中精致的瓷杯,嘴角嗜起意味不明的笑容,“留着眼睛看我,不是更好?”
你可还记得,你更想做什么?
“……”我受宠若惊,吓得舌头打结,“甚好,甚好。”
“你若是喜欢花魁,戈阳可挑几个陪你。”洛白扫了眼满桌斟好的酒,略一偏头,有了个主意。
訾媱,多年不见,能饮一杯无?
“不……不必了……不用麻烦了……”我拖着凳子踉跄往后挪了挪,“啊,我是说,完全不用……不用了……”
“你叫訾媱?”洛白满意地看着羞得满脸通红的姑娘,他可从未准备听她的回答。他淡声轻咳,“文采好?对诗么?”
“什么?不,一点都不好,会念几句。”我恨不得把一个头都缠满纱布,这样就不会被这古怪的气氛吓得结巴起来,“还……还是姥姥教的。”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你对上来了,我罚酒。”洛白星眸流转,骨节分明的指在桌上一晃,果然少了一杯。
“我……我不会喝,姥姥说不可以……”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我喝。”他笑着又提起一杯一饮而尽。
“……”我承认是好胜心打败了我。当然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我不动声色地把凳子又往前挪了挪,靠近石桌。酒香扑鼻,闻着都要醉了。
“思君令人老。”
“思卿令人狂。”我咕咕哝哝地应着,却是专注地看他支额微笑的样子,想要透过眼前蒙的纱布把一切都看得透彻。
“错了。”洛白抬起一杯酒,“为表友好,半杯可否?”
“……你怎么老是对一些思啊想啊的。”我嘀咕一声,摸索半天还是先把他的手摸了个遍,才顺藤摸瓜拿到酒。
洛白倒依旧风轻云淡,“心里想什么就对什么,你不也一样?”
“才不是。”我好像被看穿心思一样受惊不小,却仍强撑着撇嘴,“可别小看我。”
端起酒杯掩起袖豪迈地一杯干,当然事实是一下子被呛得泪水都溢出纱布。
訾媱,你喝酒了,你知道吗?
洛白哂笑,“继续吗?”
我看了看满桌的酒,很是后怕。再说我从没说过开始好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的,孟生,我也很想你。
十.
凤凰作羽,为你浴火焚城。
月色入窗,清风中盈了酒香,推杯换盏间,意蕴风流。
他临着一身凄凉,远远地守望。
事实证明第二日我被姥姥满观追打。这老不死的跑起来比我新得的坐骑还快。我晕乎乎地趴在小凤身上,睡梦中不停地吩咐它快跑快跑。
要不我们都要挨煮。
姥姥说,你喝不得酒。
姥姥说,酒烈,你会死。
我说,酒好。
我说,人好。
要么爱,要么死,才是訾媱。
十一.
“我难受。”戈阳哀哀叹道,“我知道洛白骗我,可我还是跑了。”
我闭口不言。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故事,给我说说,我可成全了你们一夜。关阳美景多好,共度良宵多好。”戈阳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沉默半晌,拿起青玉杖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打得好。”洛白说。
我闻到他身上拂尘的淡淡竹香,心下顿时安定不少。
“你们两个。”戈阳不屑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荡,似乎我那一杖子对他来说毫无分量。接着他嗤了一声,“我去抄经文。”
“戈阳哥哥,我帮你抄。”我的嘴角咧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洛白在身侧,我要好好表现。
“小丫头你会写字?”男子扭头狐疑地打量我,好笑的神色。
“不会。”我接着笑。
“我教你。”洛白清清淡淡地呵出一句。
这样就好了嘛。
十二.
窗外树影婆娑,正是月夜。这样的夜,需要安静。
小凤在房中叫得甚欢。我摸索着准备把它抓起来丢出去,然后我却先被一双手抓了起来。戈阳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摁在太师椅上。
“小丫头,你可知道孟生?”戈阳沙哑的嗓音压得低,夹带满身酒气。我呜呜叫了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我。我幽怨地隔着纱布看他,“下次我摸着挂了木牌的房子,就进去用玉杖把床上那人打死。”
“小丫头好凶的口气。”戈阳一愣。
“姥姥闻到我房中有酒气我便和你同归于尽。”我仰头愤愤与他对视。
“那日你和洛白在说什么?”
他显然识破了我转移话题的意图。
要瞒也瞒不过了,我一偏头,“酒后乱性,酒后吐真言算吗?”
“要的就是这个。”
“那你去问洛白吧,我喝了两杯就开始乱性了,没印象。”我不屑地撇嘴。
“……”
我说的是事实呀。醒来时我便在房顶,准确地说是半醒着伏在一只凤凰身上。洛白喊一声“去!”我就乘着小凤冲入了姥姥房中。可能他潜意识里觉得我就应该待在姥姥身边,虽然我马上被轰了出来。
“小丫头不要骗人,那么多好酒他一人喝了?”戈阳皓齿咬得响。我安安稳稳地缩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笑,“洛白说我们没喝酒,我们在房顶上看了一夜的星星。”
“……”
“洛白说他喜欢你,要不才不帮你抄经文。”
“洛白说他喜欢你,所以不让我缠着你。”
“洛白说他喜欢……”
我话未完,对面的黑色人影已经落荒而逃。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都好意思说出这种话了,他害羞个啥劲。正嘀咕着,椅子下被捆成一团的小凤凄楚地叫唤了几声。我心一横,爬上床睡觉。
叫声那么像小鸡,真讨厌,真活该。
幻瑶山上的家畜,什么时候变成神兽了?
孟生,你必然在骗我。
十三.
诛仙人到底不是人,他是仙,他可以治好我。
治好一个本已死去的我。
“姥姥,关阳好吗?”在很多年以前,我也这样问道。
“关阳好。”姥姥牵着我的手,慢慢往前走,轻声叹气,“訾媱去哪,哪儿便好。”
“姥姥,你过去不是这样说的。”
一步一回头间,诛仙观还是离我们越来越远。观顶的明珠,戚戚然地显出哀婉的色泽。我停下脚步,松开握着姥姥的手。
七年前,姥姥说,孟生在哪,哪儿便好。
“訾媱,怎么了。”姥姥的脸隐在桃花树的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抬手抚上眼帘白纱,低声道,“姥姥,我的眼睛好痛。”
姥姥重新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她身边,一如既往,轻声叹气,“訾媱,姥姥知道你眼睛已经好了,姥姥知道你能隔纱视物,姥姥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訾媱,不要哭。”
痊愈的眼,涌起那么酸涩的痛楚。我对自己说,訾媱,不能哭,泪水会模糊眼睛。
看不清前路,看不见来路。
晨曦的稀薄光影,铺了长长的一路石阶,沾染落桃的芬芳。
我们离开的那天,诛仙人西去。
明珠的光是黯淡的,没有人为我们送行。
就如从没有人迎接訾媱的降临。
真仙幻瑶,是我的王母。
王母死的时候,我随她的命珠一同降世,成为了幻瑶城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代灵主。
最没用的灵主。
因为王母的执念未了,我的七魄散落,只有一次次地重生续命,才能将一魄魄归齐。
这些我是知道的。
孟生,是我的第七魄。
在无渊洞中,我每一次沉睡,都会有人因我而死。在其长到特别的年岁时,先剜其眼,再穿其喉。
否则,我便只能做那个最没用的,被族人驱逐的灵主。
同样被剜去双目,被森冷断刃刺穿眉心,被钉在幻瑶城的城墙之上,一年又一年。
我想看一眼这世间,却是不能。
大雪将至,归吧。
护界小童放我们南行,那里有关阳,有人间最好的景色。
关阳暖,此地凉。
走出了幻瑶城,姥姥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可是我知道,姥姥,很厉害。
很厉害地救下了我这个一次次浑身是血,嘤嘤抽泣的小女孩。
十四.
“孟生,好久不见。”
姥姥说,我做梦的时候喜欢把孟生挂在嘴边。
戈阳说,他每次捉弄我时我喜欢喊洛白。
比如说那一次如厕后被扛着带走前大呼一声洛白,于是姥姥在煮了我以前已经把洛白当成所谓的色鬼追打了一圈。
我想当时一定是地动山摇鬼哭狼嚎。
在我还没有喝得烂醉前,在我的意识还清醒地想念孟生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这些。他抱着我跃上房檐,告诉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叫启明星。他轻轻地拢好我的发,将我松垮的纱布缠好。他说以后要听话,他说没有人可以欺负訾媱。
再也没有。
凉凉的夜风吹散了关阳的温度,我靠在洛白的肩上,一壶一壶地灌酒。眼泪就这样流下来,濡湿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又沾湿鬓边的发。
跟着启明星往前走,一直走,就可以找到你想见的人。
訾媱,你知道了吗?
我们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晚的星星稀疏黯淡,只有启明星和月亮的光辉遥遥映衬,真是好看。
洛白抚着我额角的湿发,低声说,“起雾了。”
我沉沉地昏过去,梦里的自己缩在桃花树下嘤嘤地哭。好似有白衣少年挡于身前,玉箫为剑,眉宇清冷,“你们,不许欺负旧儿。”
好可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十五.
华灯初上,姥姥带我寻一僻静野外,点了一堆篝火。我撑着下巴静静地坐在边上,抬眼望天。木柴的噼啪声中,丝丝青烟缠绕而上,游向深沉的天幕。
“訾媱,为何不取下纱布?”姥姥往火堆里加薪,不经意地问着。
“我在等星星。”我不经意地回答,“姥姥,等启明星升起来了,我们跟着它走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孟生在那里等我,等訾媱和姥姥。”我的声音变得微弱,底气不足地低下头来,痴然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火苗,“孟生在那里,在那里等呢。”
可是,孟生才不愿见我了。孟生不喜欢我喝酒,孟生不许我喝酒,孟生说过的。
火焰的颜色在姥姥脸上明明灭灭。我沉默着把头埋在双臂间,顿时悔恨起来。为无数人喝过酒,却只为一个人喝醉酒。孟生把我抱在他怀里,揉着我的发对我说,“旧儿,不要再喝了。”
“再难过,也不要再喝了。”
“旧儿,以后只许为我一个人难过,只许为我一个人喝酒,知道吗?”
原来,我都还记得。
孟生,我答应你,你活过来好不好?
“訾媱!”姥姥忽地冲过来抽去了我手中燃烧的薪木,气急败坏地扑灭了眼前烧得正旺的篝火。
我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僵硬的手掌,闻到一点皮肉焦朽的味道。
“我们往北走。”姥姥抽出绢帕,抓过我的手给我擦洗,无奈地,沉痛地叹息,“訾媱,我们往北走,我们跟着启明星走。”
我抬头看,那颗星星在偏离头顶的地方,散发出清冷孤寒的芒。
我的孟生,才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说,他很温柔。
就算我喝酒了,他也会原谅我。
因为我是旧儿。
孟生最爱最爱的旧儿。
十六.
“你看你这个字,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戈阳气得直嚷嚷,“若是师父发现我的字写成这样,那我就是白忙活了。”
“洛白!”我咬着毛笔咕哝一声,青衣男子便踩着竹香翩然而至,淡淡呵出一句,“戈阳,不许欺负訾媱。”
恨得牙痒痒的戈阳黑着脸乖乖把青玉杖还给我,挑眉不言。
“洛白,你教我的字,戈阳哥哥说,不好看。”我抱着青玉杖冲着戈阳努嘴。说话间洛白青袖一卷,我写了一刻钟的纸便落入他手中。戈阳在一旁忍了许久,终于在我不断地吐舌头的威胁下干笑一声,无比幽怨地望着洛白。而风轻云淡的青衣男子静静打量我那龙飞凤舞的字迹许久,好看的脸上表情不明,然后转身抓着我的玉杖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戈阳,师父吩咐我带她去走走,你慢慢抄吧。”
我惊愕地牵着青玉杖跟在洛白身后出了门,留下后头更是愤懑不平的戈阳。走出诛仙观许久,洛白说,“戈阳那文房四宝该换新的了。”
我哑然。确实是每每一个“落”字都能写到墨尽,是该换新的了。不过不是说文房四宝皆有灵性,该是愈久弥新吗。
“你……”身前人脚步一停,我循着惯性差点把青玉杖杖尾扎进腹里,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洛白却是欲言又止,大踏步地下起台阶来。
我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跟着,直想骂姥姥。
十七.
戈阳一直不解,入我房中总是逼问,“小丫头你净写洛白的名字为何不写我的,亏你叫我一声哥哥。”
“你还说要和我在天愿做比翼鸟呢。”我缩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反驳。
“你自己说说洛白和戈阳哪个字写起来方便。”戈阳伸指弹我脑门。
椅子底下正绑了只杀气腾腾的凤凰,精深锐利的凤眼直射向这不怀好意的男子。
“当然是洛白。”我咧嘴笑得无害。
“这样的话,那么师父的名字更好写。”戈阳却答得邪肆张扬。
“什么?”
“他叫,琅魅。”
我堪堪愣住,好像被人制住了呼吸,半天才回过神来,继而无力地翻起几个白眼,虽然自觉有毁形象但反正眼前蒙了纱也没人看得见。“还真是,好写呢。”
“小丫头,被师父的大名吓傻了吧。”戈阳洋洋得意。
“让我说句话,我能吓死你。”我压低声音,神秘地凑到他耳边,然后来了一声保证隔壁房姥姥听不见的大吼,“洛白喜欢你!——”
戈阳嘴角抽了抽,倒退几步,一翻身便从窗中跃了出去。椅子下的小凤更是扑腾得厉害,小眼神像是要活活射杀了主人似的。
我不屑地撇嘴,我已经看出这招对戈阳越来越没效果了,跟着我訾媱混,果然连圣地的弟子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其实,我本清莲一朵,奈何世俗太污,容不得我。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日和戈阳用抄经文的时间写出来的所谓洛白的名字,竟都写错了。
我写落白,没有人告诉我这有多荒唐。
我还会想起洛白的欲言又止,想起他将写得满满错字的纸放入青色衣袖中的浅淡星眸,还会想起,陈年的墨迹上有隐隐竹香。
只因为你是你,你需要属于你的新的东西,你是訾媱。
然而,琅魅这个名字,我是认得的,而且刻骨铭心,永生难忘。我终于辨得清他的性别,也终于知道,孤高于世的诛仙人,何以让我一次次重生。
落孟。
落白。
我原以为,你唤落白。
因为,你是孟生的转世啊,是那个,被我亲手杀死的,最爱我的孟生啊。
也是新一任的,诛仙人。
十八.
诛仙人西去,我与姥姥离开。
从没有人怀疑,是姥姥下的手。
身边的酒,喝了醉,醉了,却难再醒。
姥姥曾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洛白的眼底,跌进了启明星一样的光辉,碎碎的,煞是好看。
光影斑驳,记忆倒转到那么久以前。
姥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姥姥讨厌诛仙人,但姥姥一步一步接近诛仙人,以爱他的名义。
幻瑶族人说,在最古老的传说里,妖后叛主,杀妖王,夺幻镜,然后打造出这世间最美最没有痛苦,最让人不愿醒来的幻境。
姥姥说,这便是幻瑶城。
姥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
我不信。
至高无上的权力,万人膜拜的地位,姥姥说,好生无聊。
在极北之地,幻瑶城拔地而起,城中众生,幸福安康,灵主为王,国泰民安。
这违背了妖的法则。
然而在姥姥是世界里,她就是法则,她已成为法则,天帝都无可奈何。
幻瑶城的子民寿命短短三十载。
姥姥说,够了。新鲜的事物才让她感受到活着的意义。在姥姥灵力越渐消退的时候,族人的反抗越闹越凶。
姥姥说,够了。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活了几万个几万年,她确实该死了。
直到占卜师突然问起,诛仙人随下任灵主共同降世,是否除去。她默然犹豫良久,看着幻镜中自己越渐苍老的脸,嘴角上扬勾起一丝绝艳的笑容。她说,给他们吧,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吧。
包括她灭世人的位子。
悠悠浮世,沧桑尽歇。
诛仙灭世,可得天阶。
他说,千机,我找你好久。
姥姥笑,有多久?有没有几万个几万年那么久。
我茫然摇头,步步后退,直至一脚踏入无渊洞,疼痛瞬间充斥了整个身体,我越陷越深。
姥姥说,“訾媱,由不得你不信。”
姥姥说,“訾媱,再见了。”
几万几万年的寂寞,我一人守,就好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