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山山:被当成工具人的生活,我真的受够了
组图:《16世纪地铁乘客》系列之四。摄影师马特·克拉布特里将伦敦地铁的通勤者拍摄出油画般的效果,让这些上班族的面孔看上去柔和生动。/ Matt Crabtree
物化时代,更多的人正在异化为工具人。
他们是被PUA后从不会“说不”的社畜,是连备胎都不够格的情场千斤顶,是回家就只能洗袜带娃的生育机器,是一年365天从不掉线连续直播的人肉卖货机,是“日产2000首诗”的成功学传人,是游戏里唯一的使命就是帮人上分的玩家……
一个人的价值包括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
独立自由的个人主义强调人的自我价值。宏大叙事的集体主义强调人的社会价值。
“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 (康德)
当一个人的全部价值只被货币和物质所衡量之时,这个人正变形为资本的工具。
“当人本身的存在被归结为一个孤立的粒子而被一个异己的关系所吞并时,人格只能处于无可奈何的旁观地位。”(卢卡奇)
一个人失去自我的过程,其实就是成为工具人的过程。
今天,当年轻人戏谑自己是一个工具人时,他们其实是以此来消解自己无法挣脱这一处境的无力感。
如果你不想沦为一个工具人,那么,请保持自我觉醒,不再自我物化,还可以尝试像村上春树那样,一开始就不要把自己纳入某个系统之中,选择在精神上成为自由人。
要知道,当世界不正常时,一个正常人就成为了异类。
以人为本,把人当人,才是真正的人本主义。
需要你的时候么么哒,不需要你的时候离远点。
如果你也经历过这样的扎心时刻,那么某种程度上,你已经是“工具人”这一当代新物种的一员了。
阿根廷动画短片《雇佣人生》(El Empleo,2008)描绘了一个人人皆是工具人的世界:清晨7点15分,闹钟大作,伴随一声叹息,主人公起床,开始千篇一律的一天。
他家里的灯、镜子、桌椅、衣帽架,通勤路上的交通工具、红绿灯,办公大楼大门、电梯,都是由人承担的——比如,红灯先生和绿灯先生挂在交通灯杆上,亮红灯时,红灯先生敞开外衣,露出红衣;需要转绿灯时,轮到绿灯先生敞开外衣。
主人公自己也是一件工具:他是一块地垫,让人踩在上面、蹭掉鞋上的尘土的那种。
2012年5月14日,日本东京,地铁里的通勤族。/ I C
有人甚至从中看到了恐怖片的意味:这些人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如果不是他们偶尔会动一动——就像那位充当衣帽架的女士,钥匙挂在她的嘴上,钥匙被取走,她终于可以闭上嘴,似乎还微微皱了一下眉——你还以为他们是人形道具。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主人公趴在地上履行地垫职能那一刻:踩在他身上的人狠狠地左蹭右蹭,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痛。
你周围的人可能是工具人,而你自己也可能异化成一个工具人,大家都是社会这个体系的一环,环环相扣,有序、稳定,维持了整个体系的运转。所以,这部短片的另一个译名或许更精准——螺丝人生。
受够了,被当工具的生活!
所谓工具人,本是一个管理学概念,指管理者发布命令,管理对象完全被动地接受命令,被当成工具使用。
身为工具,只需执行指令,而不需要思维、感情,因而带来了马克思以及随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所关注的人的物化、异化等问题。
在当代语境下,工具人这个词有被泛化的趋势,它可以应用于各种场景:
“社畜”工具人——职场中的小透明,处事秘笈就是“好的”“收到”“明白”;
情场千斤顶——连做备胎的资格都没有,又称驮兽、舔狗、观音兵、火山孝子、骑士团等,在你的女神或曰娘娘面前,你低到尘埃,任她差遣;
家务工具人——李国庆抱怨俞渝二十多年没给他洗过袜子,也就是说,即便你是女强人,在配偶眼中你也得履行家务工具人的职责;
成功学工具人——日均写诗2000首乃至“5岁开飞机,8岁上大学”的各路神童,不过是功利主义的工具人;
上分工具人——在游戏中,很多玩家或设定都是工具人。比如在打《魔兽世界》时,有人会吼一嗓子:“斯坦索姆来一法师工具人!”《阴阳师》中的各种式神,一方面被认为很强、很靠谱,另一方面则透着悲凉意味——都逃不了工具人的命哪。
影视剧里也不乏工具人的例子。近年来的日本职场剧中,从《Doctor X》中的大门未知子到《卖房子的女人》中的三轩家万智,再到正在播出的《派遣的品格2》中的大前春子,这些能力超群、行事干练果断的大女主,被塑造成了“毫无感情的工作机器”。
至于更古早的,哆啦A梦必须是最强工具人啊——哦,不对,是工具猫。
没有三轩家万智卖不出去的房子。/《卖房子的女人》
当年轻人不无调侃地自称“工具人”时,他们是以此来消解自己所面临的无奈和尴尬处境,也表达了渴望摆脱这一处境的愿望。正如豆瓣“工具人康复中心”小组所写:“工具人再也不想被欺负了!(并不)工具人受够了被当工具!但还是脱不开身!”
这个小组有项投票,选出自己成为工具人的原因,超过八成的人选“性格(如:性格温和、老好人等)”和“沟通(如:不会拒绝、不善表达)”这两个选项,有27%的人选择“环境(如:受环境氛围影响等)”这一项。
在职场PUA的打压下,无力抗争的你只能沦为工具人。最近一个例子就是偶像团体“火箭少女101”前队长Yamy,其公司老板在员工大会上不停贬低她,说她丑、装时尚、唱歌难听、没有价值,以至于Yamy发出这样的疑问:“我到底是什么?”
人,一个孤立的粒子
人是怎么沦为工具的?匈牙利学者卢卡奇认为,劳动过程的不断合理化和机械化是造成人的特性逐步被消除的基础。资本要求利润最大化,因此劳动分工成为理性化的安排;生产由一个整体被分割为许多组成部分,人的劳动也相应地被分为许多局部劳动。
虽然劳动分工提高了生产效率,却也因此让劳动者深深陷入简单化的“直观”的劳动方式,每个人都只是流水线上一颗无足轻重的螺丝钉,也是机械系统毫无意义的一部分。
“当人本身的存在被归结为一个孤立的粒子而被一个异己的关系所吞并时,人格只能处于无可奈何的旁观地位。”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写道。
劳动者自以为在创造自我价值,现实却是他们通过工作不断地使自己的价值受到剥削,使自己的主体性被消解,使自己局限于逼仄的工作空间,成为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
“应该怎样在思想上重建在社会上被消灭了的、被打碎了的、被分散在部分性体系中的人?”这是卢卡奇当年提出的问题。
《图腾》(Totems) 系列之一。该系列形象刻画了上海外来务工者所面临的生活压力。摄影师以带着幽默和诗意的眼光看待这些搬运工——既是英雄,也是蚂蚁。/ Alain Delorme
10年前,《新周刊》推出“橡皮人”专题,指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正在变成无梦、无痛、无趣的“橡皮人”,而所谓橡皮人,“他们没有神经,没有痛感,没有效率,没有反应。整个人犹如橡皮做成的,是不接受任何新生事物和意见、对批评表扬无所谓、没有耻辱和荣誉感的人”。
相较橡皮人,工具人并非无梦、无痛、无趣——他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丰足、资讯发达的时代,更注重精神层面的追求,也更注重自我价值的实现。他们理想的工作,薪酬不是第一位的,三观是否一致才是关键因素。
至于是否接受被当成工具,要看他们如何理解这件事:一种情况是,他们不在乎工具身份,只在乎能否在这个公司做自己想做的事。为此,他们不介意付出心力甚至牺牲某些东西,现在当工具人是为了以后不当工具人。
另一种情况是,他们介意被视为工具,但确实无力改变当下的境遇,于是用“恰饭”为理由完成心理上的自洽。
请将自己当作人
工具人并非小透明,工具人做到极致,照样光芒四射——这是日剧《派遣的品格》给予我们的启示。
1986年,日本通过《劳动派遣法》,即企业可以聘用被称为“派遣社员”的短期契约员工,以时薪或月薪计酬。派遣社员从事行政助理、项目助理等辅助性工作,企业无需为他们提供医保、培训等福利,甚至可以随时终止合作——工具人无疑了。
《派遣的品格》(2007)就是以此为背景展开的,13年后,该剧推出了第二部。
《派遣的品格2》中,2020年派遣社员的待遇依然悲催:不能做策划案,不能称公司为“我们公司”,因为他们是外人;也因为是外人,他们甚至不能享受员工餐折扣。年轻的派遣社员质疑道:“派遣就不配在工作中创造价值吗?”
此时,气场强大、技能满点的超级派遣社员亦即超级工具人大前春子出场了,她告诉年轻的后辈,与其空谈“工作价值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自己为自己负责,拿一天的工资,就认认真真干这一天的活。
独来独往的最强派遣职员大前春子。/《派遣员的品格2》
于是,我们看到了熟悉的故事:大前春子每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除了协助谈成大生意、应付公司公关危机,她甚至端着电锯锯开大门,解救被性骚扰、举报后却被公司HR反咬一口的后辈。
虽然她的惯例是在一个公司只待三个月,但因为她超强的业务能力,她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想成为工具人,还可以像村上春树那样,一开始就不要把自己纳入某个体系中。他选择在精神上成为自由人,按照自己的日程表来生活。
“无须挤在满员电车里行色匆匆地赶去上班,也无须出席枯燥无聊的会议,更不必冲着令人生厌的老板点头哈腰,还能结识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兴味盎然的人。”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村上春树如此写道。
《雇佣人生》的结尾有一个彩蛋:片中的灯罩男举起他的灯罩,将之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意味着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不再自我物化,而是将自己当作人。
保有人性,正是我们和工具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