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捉妖多繁忙,不如与我做羹汤,红衣当配白裳”)
“ 事已至此,她还管什么道义?
反正她又不想要嫁给它们,和它们过一辈子。”
一
今年的春雨来得有些迟。
以至于当清冷的雨滴终于簌簌落下时,浮生堂的百花都已开到了盛时。
娇美的花瓣连绵成云,合着微风轻动,香气盈满了整个水阁。
浮生堂主柳砚卿摇着手里的玉骨扇,拼命忍着自己的倦意,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而去,可以瞧见水阁后方的浅台上,有一个粉黛轻衣的佳人正在翩翩起舞。
祥乐飘飘,熏香袅袅,眼看一曲云袖舞渐至高潮,却突然窜出一个黑衣人,撞得她一个趔趄,险些跌落在地。尚未站稳,又听见一声惊呼惊呼:“抓小偷啊!”眨眼之间,一袭红衣已火云般“烧”进了水阁,追着那黑衣人而去,也顺带把她狠狠撞进了水里。
一旁的柳砚卿见状,赶紧挽了袖子,“噗通”一声也跳下了湖…
待到他抱着那位小姐落汤鸡似地爬上岸来,才发现水阁里已多了一个人。
她一身绯衣灿若天边流霞,眉目灼灼胜过三月桃花,举手投足没有寻常女子的温婉娴静,却透着一股豪爽之气。
她莞尔一笑,缓缓开口:“柳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二
雨势已停,落水的娇小姐也在丫鬟的搀扶下气鼓鼓地回家去了。待柳砚卿换了一套干爽衣服回来,小厮已按他的吩咐买来了糖葫芦。绯衣女子挑了一串最大的拿在手里,俏脸上绽开的笑颜比葫芦上的糖衣还要甜。柳砚卿瞧着她忙不迭把葫芦往嘴里送的猴急模样,忍不住叹气:“阿泠,慢点吃罢,又没人和你抢。”赵泠啃着葫芦,声音有些含糊:“你是不知道,我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了!也算我倒霉,刚从夙玉山赶到尧城,就在城门口被人摸了荷包。好不容易找着那小贼,一路追到这儿来,才终于有机会能好好坐着吃点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尧城的糖葫芦实在是九州一绝,难怪我即便在山清修,也时时挂念着它。”柳砚卿“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若有所思:“那么尧城让你挂念的,除了糖葫芦,可还有别的?”赵泠一怔,白皙的脸庞染上层层红晕,声音却镇定如常:“没有。”
柳砚卿面上一沉,刚要接口,赵泠却已岔开了话题:“柳砚卿,今日跳舞的那位姑娘,是你未来的媳妇儿吗?”柳砚卿苦笑不得,连连摇摇头:“阿泠,你可千万别胡说。许小姐家和我家是世交,今日一会,不过是家父的意思。”赵泠还是不依不饶:“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你的。那你喜欢她吗?”“不喜欢啊。”柳砚卿继续摇头。“哦…”赵泠双手抱胸,凝视了他半响,终于娓娓道出了她此行的目地。 原来海外生有双生奇花,一株两艳,一雄一雌。百年前雄花就已飘零下界,近日雌花也不见了。
几日前清寰派的寒渊仙君,也就是赵泠的师父,通过卦象推得雌花将飘至尧城。因它灵力非凡,凡人被它附上就会异化成妖,为祸人间,所以才特意遣了赵泠前下山寻花。
柳砚卿听完她的话,心中欣喜,不觉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么说,你这次是要在尧城长住了?”赵泠狡黠一笑,露出几颗尖尖的小虎牙:“是啊。我已经计划好了。日后呢,我就天天赖在你的浮生堂,吃你家的饭,喝你家的酒…你看好不好?”柳砚卿怎么会说不好?要知道,他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三
柳砚卿和赵泠的初遇,是在五年前的冬季。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冷的日子,北风比刀子还要凛冽,雨丝比冰珠还要涩人。
但尧城的人却丝毫不会受这天气的影响,卖菜的依旧卖菜,喝茶的依旧喝茶…如平日一般,商时刚过,街道上就已是熙熙攘攘,吆喝四起。
柳砚卿正在闹市街头闲逛,却突然发现本来各守其位的人群却突然向着一个角落涌了过去。他也就跟着过去凑凑热闹。
“啧啧,真吓人啊…”“是啊是啊,活像地狱来的恶鬼…”只见人们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围在中间,指指点点,神色各异。
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赵泠,年方十五的赵泠。
彼时的她本应在夙玉山跟着师父寒渊仙君清修,却因为想试试自己的除妖功力而偷跑下山,结果还没走多远,就被一只才三百年修为的猪妖捅成重伤。好不容易逃走,找着个城镇要寻大夫,却因为伤势太重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长发已经散开,粘着血块胡乱垂下,挡去了大半张脸。因着流血,绯衣上的红色也愈发深重…遍布全身的伤痕疼得撕心裂肺,但她的心却更疼。
平日里常骂别人“蠢得像猪一样笨。”没想到自己刻苦修炼许久,却连一只猪都打不过。她强烈的自尊心已经崩塌殆尽,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见人…
可是这里的人却显然很想见她。
他们越围越多,指着她交头接耳,但没有一个人伸手拉她一把…
赵泠讨厌他们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不禁火从心起,猛地拔出腰间的倾云剑大吼一声:“都给我滚!”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滚开,只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柳砚卿。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持剑女子的眼睛。
一个人若拥有那样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她就绝不可能是坏人。
方才被挤得不能动弹的他此刻正好拨开四散奔逃的人群,走到赵泠身边,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姑娘…”“滚。”赵泠拎着剑转过头去,并不看他。她还在为自己输给一只实在很不厉害的猪而恨着自己。
柳砚卿干脆蹲下来,正好对上赵泠杏子般的眼睛。“姑娘,把剑放下,我带你回家。”他的声音含了温软的暖意,似流水潺潺漫进赵泠心里。
赵泠一直都知道,声音好听的人,多半长得很难看,但这个少年却是个例外。
他非但长得不难看,还非常俊朗,正是赵泠会喜欢的那种样子。
于是她便笑了,懒懒往后一靠,眸子里有几分揶揄:“那我把剑放下。你就抱我起来。”“好。”柳砚卿居然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他平日里所接触的女子都是朱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一点凉水沾了手指都要叫唤一阵,而赵泠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却在伤成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笑得这样好看,让他在惊讶之余也心生了几分好感。
他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任由她污迹斑斑的手掌在自己的白袍上按上点点血花…她乱糟糟的头发甚至戳到了他的脸,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赵泠得存进尺,索性将头也稳稳靠在了他的肩膀。
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熏香味,她那一颗炸毛的心突然就安顺了下来。她甚至,开始由衷地感谢起那只猪妖来…
四
自此以后,赵泠便留在柳府养伤.
二人渐渐熟识之后,柳砚卿曾问过赵泠:“阿泠,你这样娇蛮任性,一定是因为自小就有很多人宠着你吧?”“我是孤儿,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师父带我上山,养我长大。师兄师弟却从不会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弟子而让着我。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再不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太可怜了?”她用着这样轻描淡写的语调,神色却沾染了淡淡的落寞。
那本不该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
那是吃过很多苦,尝过许多次孤独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他很心疼她。
所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将她照料得很好很好。
他常常陪着发烧的她熬夜到天亮,也会亲自给她做不同的药膳调理身体,甚至总是备好许多糖葫芦,在她捏着鼻子不请不愿地灌下一大碗药汤后变戏法似地取出一串,那有趣的模样,逗得一旁随侍的下人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有那些天气晴好的午后,他总会携了书卷来读给她听。
某次他刚巧念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阳光照进来,洒在他好看的眉眼上,氤氲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躺在床上的赵泠忍不住脱口而出:“柳砚卿,你就是这样的君子。”他神色不变,却摇着扇子答:“嗯,是的,其实这句话,本就是照着我写的。”伶牙俐齿的赵泠第一次接不上话,索性转了头不再理他,心内却是欢喜。她伸手接住指间细碎的阳光,突然很希望日子就停驻在这一刻,永恒地灿烂下去。
但万事岂能尽如人意。让赵泠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柳砚卿是柳家的三少爷,上头还有两个长他几岁的哥哥。
自柳砚卿带赵泠回府后,他们就时不时地过来“探望”赵泠,而当赵泠伤势渐缓,能下床走动后,他们更是用尽了法子要单独与赵泠“偶遇”。
赵泠却一直躲着他们。
因为她的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她怕的是自己脾气一急,下手一狠,会把他俩揍成残废。
奈何这两个登徒子色心太大,居然在柳砚卿居住的小院“埋伏”了许久,终于趁着他出门时截住了赵泠。
赵泠不理他们的调笑,拂袖欲走,却被一把拽住了手…
等到柳砚卿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时,柳老爷已经气得胡子都快立起来了。
他的两个哥哥正一左一右立在柳老爷身旁,哭诉着赵泠的“罪行。”
赵泠跪在地上,一脸的嘲弄:“这么添油加醋,你俩当相声在说呢?”柳老爷正要发怒,赵泠却被人拉了起来。
柳砚卿悄声对她说:“地上凉,别跪了。”同时自己重重跪下:“爹,这事的幕后主谋是我,不关她的事。她伤未全愈,你可千万别责罚她。”柳老爷本是极宠爱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的,却听他哥哥说他和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不正当关系,而这个女子还把自己的亲儿子揍得鼻青脸肿…因此断然决定不能再护着他了。
他下令以家法斥候,施杖刑。
而当赵泠趴在为柳砚卿身上生生替他挨了十杖,柳老爷更是确信了这女子当真是和自己的小儿子有不正当关系。他要求柳砚卿今日就把她送出府去,否则就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赵泠倒是不介意柳砚卿把她送出府,反正他也是把她安置在了一个不错的客栈里,并且会时时过去看她。
她苦恼的,是师父闭关结束的日子临近,她要怎么做,才能在回山之前缓和柳砚卿和柳老爷的关系。
她等的机会终于在一个月后来临。
城主的独生子染上恶疾,大夫说唯奇葩骨生草能救得了他。
城主便来向世代经营药铺“浮生堂”的柳家讨这草。
柳老爷得罪不起城主,只得命自己的三个儿子去山里寻药,并许诺谁先找到,谁就能继承浮生堂。
赵泠从柳砚卿处得知此事,当夜就瞒着他去了城外的荒木林。
三日里不眠不休,她奇迹般地闯过重重瘴气,愣是从一只正要吞食此草的狰妖口中抢来了骨生草。
当她带带着一身尘土精疲力尽地归来,因为担心她都急得上了火的柳砚卿再也没了往日的好脾气。他铁青着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备…话音刚落,手心却被塞进一株小草。赵泠得意地扬起花成一团的脸:“在我快要离开尧城的时候,总算也帮了你一个忙。你快带着它去找你爹吧!他一定很开心!”柳砚卿愧疚地低下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你方才说…你要离开?”
无处躲藏的悲伤翻涌而来,快要将她吞噬。
她拼命抑制住哽咽,让自己的语调上扬:“是啊,我的伤好了,还得回去修行嘛。五年,五年之后我就可以下山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经营浮生堂,等我再来投奔你时,你可要养得起我。”
他们这时才知道,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对方的名字已经刻在了自己心上。
要离开彼此,居然是比割肉剜骨更痛苦的事情。
五
重回尧城没多久,赵泠就发现,果如师父所言,城里开始出现妖怪的踪迹。
先是接连有人失踪,紧接着又有人横尸街头,而这些尸体上,都无一例外地盛开着一朵墨色海棠。
久寻不见线索,赵泠心中烦闷。
可是她没想到,浮生堂里发生的事,却比命案还要让她揪心。
那就是浮生堂里都在传言:堂主爱上了许员外家的千金,很快就要去许宅提亲。
“谁告诉你他要去提亲的?”赵泠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截住最先放出这个消息的仆人,揪着他的衣服要他解释解释这个“谣言”。
当那小厮战战兢兢地阐明这话是柳砚卿亲口所说,赵泠才放开他,一阵风似地往柳砚卿的房间去了。
正在倒茶的柳砚卿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赵泠来了。
同时他也感慨,自己手下的人办事就是得力,这么快就把消息传到赵泠耳朵里去了。
“听说你看上了许家的小姐,还要娶她做妻子?”赵泠凑近看着他,眼里有些许怒意,更多的却是疑惑不解。
“是。”他居然没有否认。
“为什么?你喜欢的人明明是我。”赵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句话,在她看来,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柳砚卿没料到她会直截了当地点明自己的心意,心内百感交集,只得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出自己波澜的心绪。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赵泠,我根本…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五年前我带你归家,是因为怜悯。如今许你宿在浮生堂,也只不过是因为城里正闹妖患,而你恰懂术法。你也不想想,我出身书香世家,而你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还…还…性格暴烈,全无礼教…我…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多么违心的借口,多么糟糕的演技。
可惜她信了。
还好她信了。
她摔门而去,空余一地凄凉的月影。
面色苍白的柳砚卿紧紧握住自己的右臂,眼里一片死寂。月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
六
赵泠已经有许多天没回来了。
柳砚卿终日把自己锁在小楼里,闭门不见任何人。
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但他从未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对于杀人而言,是杀掉自己爱的人容易,还是自己恨的人容易?
当然是后者。
既然他注定要死在她的刀下,又怎么能继续做她的良人?
倒不如让她讨厌自己,怨恨自己,这样到了要她动手的时候,总不至于那么难过。
风移影动,香风扑鼻。
屋内忽然多出的那个人,和赵泠一模一样。
她穿着绝美的华服,梳着别致的发髻,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恍若九天之上的神女。
可是她绝不会是赵泠。
因为赵泠不会有这样的笑颜,也从未展露这样的风情。
但柳砚卿的心里却陡然燃烧起熊熊烈火,促使他呼吸变得急促,一把将那女子搂进了怀里…
凄厉的惨叫就在这时响起,破了一屋旖旎的情欲。
柳砚卿看着眼前异兽狰狞的死相,骇出了涔涔冷汗。
埋头擦拭剑上血污的赵泠从鼻里“哼”出一声,颇有些不屑:“我说柳公子, 以后还是长点心罢。可别看到个好看的姑娘,就巴巴地贴上去。要不是我闻到妖气及时赶到,你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柳砚卿无奈低语:“哪有看到个姑娘就扑上去…还不是因为这个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赵泠装作没听见,蹲下身去检查这只妖兽的尸体,口中喃喃:“五尾一角, 状如赤豹……狰妖……”原来它就是五年前被赵泠抢走骨生草的狰妖。
可是它为什么要袭击柳砚卿?
如果只是饿了,荒木林里有的是飞禽走兽供它捕杀,柳砚卿一个清瘦的凡夫俗子,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正想着,眼前赫然出现一截烧焦的“树枝”。枝上盛开着朵朵墨色海棠,和那些尸体上的并无二致。但那根“树枝”下,却长着一个健康白皙的手掌。
柳砚卿的手掌。
赵泠猛然翻转他的手掌,心一点点往下沉…她霎时明了了一切。
被双生雌花附上人,正是柳砚卿。
所以这只狰妖才会专程来此,吞食比它弱小却已有灵力的柳砚卿增加功力。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相处的场景。
他曾握住她的手教她作画,她为自己因习武而满是厚茧的手忐忑不已,毕竟,她的手不像他平日所见的世家小姐那样肤若凝脂,反而粗糙不已。他却没有丝毫嫌弃,还怜惜地问她“疼不疼?”…
还有晚归时他总会持着灯笼在门口等她。
芝兰玉树般的颀长身形静静立于月下,手里的灯光如星芒浮动,不仅照亮了漫漫归途,也温暖了她疲累了一天的心…
柳砚卿替她拔剑出鞘,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意:“阿泠,你出剑的时候要快一点,我怕疼。”
赵泠定定看向他,并没有接剑。
她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就一定会杀你?”“因为我已成妖,而你负有除妖的天职啊。于道义而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张娇嫩的唇已经覆上来,绵密的吻让他喘不过气来。
片刻之后,赵泠才放开他。
这就是她的选择。
事已至此,她还管什么道义。
反正她又不想要嫁给它们,和它们过一辈子。
她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人。一个与她心意相通,能带给她温暖的的爱人。
柳砚卿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会护他周全,无论他是什么。
七
三日之后,因堂主重病而暂时歇业的浮生堂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他衣衫褴褛,满脸胡茬,油腻腻的头发在脑门上连成一片,分明是乞丐的模样,却大言不惭地叫嚣着自己是赵泠的朋友,叫她赶紧出来迎接。
家仆当然不信,正要赶他走,却被赵泠喝住。
她仔细端详了他好一阵,亲昵地请他进屋说话。
刚一进屋,赵泠就关好了门窗。
那乞丐也随之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来。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往自己脸上扇着风:“憋死我了!真是憋死我了!这张面具不透气,真得改进改进。”赵泠递给他一杯上好的清茗,笑道:“师兄,你说你来就来吧,干嘛还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寒碜?”
原来这个面黄肌瘦的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寒渊仙君座下的大弟子岳祺,也是赵泠 最信赖的师兄。两人情同兄妹,知道彼此许多秘密。
岳祺很有些委屈:“你是不知道,我才溜出来没多久,就被师父发现了。正遣了人四处找我呢。还好我随身携带着一张人皮面具,才能扮成别人。不然早被他们逮回去了。”
你是偷跑出来的?可是为什么啊?”赵泠大惊。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赵泠:“前几天清寰派传来密信,你为什么迟迟不回?”“我在尧城三个月了,根本连封信的影子都没见到啊!”赵泠一脸的糊涂。
她当然不能告诉师兄,她在收到信的当晚,就把那只雪白的纸鸽,连同它衔来的那张信纸,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哦,原来是这样啊。”岳祺恍然大悟,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说道:“师父已经推算出那朵雌花是附在了柳砚卿身上,本想用密信告知你,望你尽快动手,哪知你竟没收到。不过我想你对那小子一往情深,即便知道了也下不去手。所以特意易容溜下山给你送来可以化去邪力的净灵石,兴许能净化他身上的妖气。”
赵泠将那块玉石妥帖收好,这才感激地拥住岳祺:“师兄,谢谢你!”
她完全沉浸在喜悦里,以至于没有发现,岳祺的笑容后面,隐藏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八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尧城最美的日子,已然过去。
赵泠的心也像这春末的残花一样,一点一滴地凋零了下去。
因为柳砚卿虽被她施咒陷入昏睡,封印在放有净灵玉的房间里,但盛开着墨色海棠的尸体却依旧在街头出现。
赵泠确信凶手另有其人,并且是一个清寰派里与她相熟的高手。
因为连她的坐骑,灵兽矔疏都惨遭毒手。
要知道,辟火奇兽矔疏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与凤凰,麒麟齐名的灵兽,不仅灵力极强,还非常认生,根本不会让陌生人靠近。但矔疏的伤口却显示,它是被人用清寰派的“疏梅剑法”于近处所杀。
清寰同门里,只有岳祺来过尧城,但那也是一月前的事了……
这样一路思索,她不知不觉就停在了柳砚卿的厢房外。
手触到雕花木门的一瞬间,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门上的封印消失了!
房内陈设依旧,连床上的被褥都是老样子,只是没有人再躺在上面…
有人带走了他。
但谁又能够破得了赵泠的封印?
清寰弟子各有所长,有的擅偃术,有的擅制毒…而赵泠最擅的则是结界封印之术。她的“泠音阵”是世上顶尖的阵法,即便是师父寒渊仙君想要破阵也要花上三天三夜,其他弟子更是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将其破开的。除非…
“璇玑石?”想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了床头的净灵玉。
踌躇良久,她猛地挥剑砍向那块美玉…
“哗啦”一声,玉石的外层裂成碎块,一个灰暗的圆形石头从里面滚了出来。
这块貌不惊人的石头就是璇玑石,能吸收天下所有阵法的灵力。
也是寒渊仙君形影不离的宝物。
岳祺果然有一双很巧的手,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让他换个样子。
星暗月沉。
赵泠租了尧城最好的快马,疾驰在通往夙玉的山道上。
剑在腰间,心在弦上。
她既已决定上山,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要能救出柳砚卿,她不惜让绯衣再一次被鲜血浸透,哪怕是同门的血,哪怕是自己的血。
九
清寰派巍峨的山门就在眼前,一方水帘垂下来,将滚滚红尘隔得很远很远。
夙玉仙山,云上清寰。
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清风流月,不闻人声。
赵泠心中狐疑,不知道同门都到哪里去了,却也因为没人阻拦而暗自开心。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了位于夙玉之巅的镇妖楼,在顶层见到了柳砚卿。
他被缚在巨大的金玉柱子上,身上缠满了厚重的铁链,低垂着头,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几行清泪自赵泠脸上滑落,她上前拥他在怀:“对不起,我来迟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人用剑抵住了她的背。
这样的好剑,举世无双的锋芒。
只能是飞羽剑,岳祺的飞羽剑。
“师兄…”她转身面对他,手也按住了腰间的倾云。
“刷”剑气破空而来,岳祺向她先行刺过来一剑,以一种奇怪而笨拙的姿势,好像他根本从未练过武功。
没有拔剑,赵泠只是轻轻挥出一掌,岳祺就飞出老远,重重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涌出,染红了他的黑衣。
赵泠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脑子完全乱了。
她的那一掌,虽足以让大多数人毙命,但对于功力略胜她一筹的岳祺而言,只是挠个痒痒而已,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阿泠。”昏迷的柳砚卿忽然睁开眼,低低唤她的名字,却是岳祺的声音。
赵泠愣在原地,双腿比灌了铅还沉重。
她不敢回头。不敢看那个血泊中的人,不敢揭下他脸上的面具,更不敢承受她已然知晓的结局…万妖鬼林,迷雾暗河…这二十年来,她独自去过许多险恶的地方,遇过许多危险的境况,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结成冰,所有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可是他还在等着她。
像将赴沙场的将士在等待着自己新婚的妻子,明知诀别已至,却忍不住向她索一个最后的拥抱…
“为什么?”她已泣不成声,声音也开始颤抖。“若不扮成别人,你怎么出得了手?”他知道她所有软肋,所以才能讲她伤得如此彻底。
“泠儿,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荒木林?”寒渊仙君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拂尘轻挥,一幅幅幻象如水波漫开。
黑夜里蜕变的柳砚卿,突然袭向城民的暗影…
还有漫天血雨里一闪而过的红衣,像地狱里的恶鬼,狰狞地挥剑砍向众人…
矔疏见到自己的主人,亲昵地迎上前去,正对上倾云剑锐利的剑锋…红衣女子的黑发狂乱舞在风里,她转过身,眼里一片茫然,隐隐透出墨色海棠的影子…
原来赵泠在荒木林中与狰妖的那一战,身负重伤。她为了活命,情急之下吞食了一株周身散发着纯净灵息的奇花,虽借助着那花的灵力康复而顺利脱险,但她没想到,那花就是多年前消失的双生花里的雄花。
它的灵气虽纯,但若与拥有除妖之血的修行之人相遇,就会幻化出另一种力量,使其宿主无意识地妖化。
赵泠自尧城回山之初,寒渊就觉察出了她的异样。他深知虽然清寰派的仙气虽能减缓赵泠体内邪气蔓延的速度。但总有一天,她还是要同世间万妖一样去历经天劫的。
双生之花,一株两艳。被双花附上之人将同日渡劫,要增大赵泠存活的胜算,只有让她亲手杀掉那个被雌花附上的倒霉蛋。
所以照料赵泠长大,将她视如亲女的寒渊才日夜推算,找出了那朵雌花的下落。
奈何他万万没想到,赵泠根本就不会对柳砚卿出手。
他只好派出岳祺,联合柳砚卿演了这一出好戏。
十
赵泠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师父和师兄都已离去。镇妖楼外有雷声隆隆响彻天际。
师父说今日就是她的渡劫之日,而她有极大的可能平安而过,位列仙班。
位列仙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可于她而言,只是意味着孤寂,永生永世,漫长无息的孤寂。
柳砚卿还躺在她怀里,身体冰凉,没了呼吸…她握住他的手不愿放开,正思索着什么。忽地,一簇微光自她眼中亮起,点燃了她心里的火花,使她终于不用在绝望中溺亡。
巨大的闪电堪堪劈下,照亮了赵泠持剑的双手。
倾云剑穿透心口的一刹那,她恍惚看见他站在黑暗的长廊尽头,带着万丈光芒,微笑着向她伸手:“阿泠,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是了,天劫之下,惊雷之中,如果说死亡是一段痛苦而残酷的旅程,那你就是我的灯火,伴我走过迷茫,跨出虚空…
天道,人道,魔道…只要有你,哪里都是最好的归宿…
十一
今年的春雨来得有些迟。
以至于当清冷的雨滴终于簌簌落下时,路旁的百花都已开到了盛时。
娇美的花瓣连绵成云,合着微风轻动,香气盈满了整座尧城。
闹市的茶摊上,两个侠客打扮的人正在聊天。
年轻些的那个问:“师父,这月老的红线到底管不管用啊?咱们都看了这么久了,他俩怎么还没碰上啊?”
“急什么,再等一会儿。”年长的那位不急不慢地开口,一脸的云淡风轻。
这二人正是清寰派掌门寒渊仙君和门下大弟子岳祺。
当年赵泠在渡劫之日追随柳砚卿而去,是寒渊拼死逆天而行,把本该灰飞烟灭的他们引入人道,又找月老求得姻缘红线,才让他们得以在这一世于尧城重聚。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可见远处一间挂着“浮生堂”匾额的小小花肆里,素衣的男子正弯着腰细细给盆花浇水。
一阵风刮过,大朵大朵的桃花翩跹而下,花瓣飞散在风里,像下起一场粉色的大雪。
绯衣的女子自雪中走来,声音珠落玉盘般的好听:“不知你这里,可有海棠卖?”
他抬头,正对上她杏子般的眼睛,周遭大好的春光忽然都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