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夜雨（3）
缘尘寺方丈达修离开七年的大弟子——觉尘师父归来的消息传遍了小镇，镇里的男女老幼纷纷前往去见识觉尘风采，有不少女子回来后私下议论觉尘小师父英俊潇洒，尚未剃度，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洒散开，显得光彩动人，只可惜当了和尚，不然便是最理想的配偶。
江颖是在去私塾的路上听说这个消息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叶羽，但随即甩了甩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叶羽是来找朋友的，一个剑客怎么可能是和尚呢。其实江颖也想去看看觉尘，但是他想父亲是不会让自己去缘尘寺的，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未见过父亲拜过佛。
从私塾回来的时候江颖再一次见到叶羽，他没有带剑也没有饮酒，一身白袍在夕阳下映着淡红的色彩，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却很孤独。
“叶先生。”江颖朝河岸边的叶羽挥手。
叶羽转头看到他，露出微笑，“原来是私塾的小先生啊。”
“找到朋友了吗？”江颖跑到叶羽身边。
“朋友啊，”叶羽无奈地苦笑，“叶某这辈子还未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吧。徘徊这么多年，却发现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了。君不见流水东去不复还，孤舟孤胆余心寒。”
江颖顺着叶羽的目光望向远处，那里有一轮火红的夕阳，漫天的云霞被渲染成血一般的绚烂，河面粼粼波光跳动，有水禽停于上头，一切辽远而寂寞。江颖想叶羽一定很孤独，可他又不懂到底什么是孤独，只是在叶羽的眼里看得见茫然和无助。
“在很久很久以前，”叶羽闭着眼睛说，仿佛他的回忆是自远古而来一般，“有一个女孩，她能看透我所有的心思，我的喜悦我的悲痛，我所有的心事都与她分享。后来她死了啊，再也没有人和我谈心了。”
江颖愣了一下，一股说不上的感觉自心底涌了上来，“如果你不介意，江从之愿意分享你的一切，当你一辈子的朋友。”
夕阳在一瞬间掉下地平线，昏暗的天空下只剩下叶羽无所顾忌的笑声。
次日清晨江颖在河边又一次看见叶羽，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摇晃，小船上叶羽端坐着，面前是一张琴。他将手指轻轻覆在弦上，琴音清脆，跳动的指头由慢而快，声响浩荡。
江颖不懂琴，可是却能在琴声中感觉到沙场血战的磅礴，又带着英雄尸骨无存的悲壮。
三月十六是叶羽剃度的日子。
沐浴。更衣。焚香。
叶羽一身干净的白袍跪在大殿上，烟雾缭绕，梵音绕梁。他抬头看见供奉的众多佛像，佛光从它们眼中散发出来，它们的嘴角微微上扬，有庄严而又慈祥的笑。
周围的和尚们口中念着叶羽从小就开始读的经文，他闭上眼睛，却依旧看得见每一寸佛光。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能持。”叶羽回答。
“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
“能持。”
“尽形寿,不妄语,汝今能持否？”
“能持。”
师父再问：“尽形寿,不饮酒,汝今能持否?”
“能持。”叶羽毫不犹豫。
“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他回答：“能持。”
黑发落地，散成一朵妖艳的花。
盈月如盘，清亮的透过僧舍的窗户映在叶羽的脸上，他转头看向其他的师兄弟，他们都睡熟了，有的还发出微微的鼾声。叶羽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了一寸毛发的头，上面还有些许刺痛感。他轻轻滴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随风摇动的树影，那些黑色的身躯如群魔乱舞。
“和尚，你真信佛吗？”一个阴冷的声音传进叶羽的耳朵里，他紧张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声音很陌生，并不是寺里的人。
“什么人?”他低声喝道。
“在这儿。“一道暗灰色的身影从树上射向窗台。那个人的身子罩在深色的袍子里，只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他的眼睛像是猫一样散发着诡异的光亮，森寒冷冽。叶羽与他对视了一会，只觉得心里发寒，便把目光投向他背后交叉的两柄剑。看不见剑身，但从剑柄的形制隐约能看出是一对好剑。
“和尚，”黑衣人似乎没有张开嘴，“你真的信佛吗？”
“既然施主喊我和尚，便该知道佛祖在我心中。”叶羽回头看了一眼师兄弟们，发觉他们死一般地沉睡。
“这可不像是五年前以一人之力击杀杭州双匪的叶一剑。传说叶羽出手一剑，光如满月，收剑回鞘便不再看，此番潇洒，如今却皈依佛门。”黑衣人发出渗人的笑声，让叶羽觉得浑身发麻。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啊，是来救你的人。”那人回答。
叶羽低头道：“贫僧可以自救，觉尘已经是佛门中人，施主无事请回。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
“自救？”黑衣人冷笑一声，“依我看你内心的欲望还在燃烧，你所谓的佛门中人，可笑，你的心里容得下佛么？”
“觉尘心早已死。”叶羽轻声说。
“心死？心死了便也容不下佛了，”黑衣人抬头去看月亮，银白的月光照映得他脸上的伤痕越发可怕，“你这是自相矛盾了。”
“阿弥陀佛，施主不懂，心死即静，心静便能感应佛法。”叶羽说，“正如‘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黑衣人像被惹恼了，“噌”的一声，三尺剑已经握在手中，剑直指叶羽眉心，“你们口口声声说佛法可以解救众生，却又到底有谁解脱了？”
叶羽瞪大了眼睛，低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柄剑微微的低鸣让他感到不安。
又是“噌”的一声，剑回鞘，叶羽感觉到对方的杀气全收了起来。“你们这些所谓的佛门中人，所谓的佛法渡人，可你们连自己爱的人都救不了，看看这个天下啊，到处水深火热，佛法真的救得了人么？”黑衣人迅速地后退，消失在黑暗中。
叶羽看着黑衣人消失在林子里，心里却一片慌乱，他原以为自己是真的心死了，却不想被这么一个人乱了方寸。
“嗖——”从树林里飞出一个东西，叶羽伸手接住，低头看去是一件鲤鱼形信封。他急忙拆开，从里头倒出一张字条和一块熟悉的玉佩。
“我在广陵等你……”黑衣人的声音消散在无尽的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