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黎明有亭光

2018-08-22  本文已影响39人  梁尔

       

楔子

2003年,多事之秋。

那年的非典来得气势汹汹,从南到北地席卷着整个大中华。

“人们沉浸在惶恐中。街道萧条,行人寥寥,仿佛苍穹下的阳光也是灰蒙蒙的,没有光泽。”

这是后来人们对非典极深的描述。

七岁的我刚刚意识萌芽,对这个世界的最初最初的记忆,同样绘饰着灰暗——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片碎碗声经久不绝,杂糅着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良久,一切方归于平静。

此时筒子楼里万籁俱寂,只一家灯火通明,屋中早已凌乱不堪,零七碎八地堆落着东西。相顾无言间,诡异地静得只剩沈清茹匆匆整理散乱衣服的窸窣声,还有我不间断的啜泣声。

第二天,东方初晞,天空还是一片黛青色。

沈清茹拉着我和一个行李箱往外就走,我急得眼泪汹涌地流,用另一只手扯住了沈清茹的衣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她,跌跑到父亲怀里,哽咽地呼唤他。

他机械般地反应,充斥血丝的眼睛抬头复杂地看我了一眼,沈清茹走上前拉我,而我的父亲蓦然也神色恐惶将我推开。

父亲嘴唇蠕动,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沈清茹已经将我带出了门,和他的视线。

这一眼,已是一生。

One

任我半般阻扰,横眉冷对,父亲走了的三年后何衡果真成了我继父。

我们搬进了何家,一栋古典雅致的大别墅。

那一天,沈清茹准备了一大桌菜,这是我和何衡第一次同桌吃饭。

刚坐下,门铃乍响,沈清茹开了门。来人是定期为我检查身体的高医生,身后跟着个年纪尚比我大、长相清秀的男孩。沈清茹招呼他们坐下。

我没想到温柔的高医生竟是何衡的金兰之交,听着他们其乐融融地聊天,我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可是,正好啊,我根本不屑跟何衡讲话。

我低压着头,自顾自地吃饭。

何衡愉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黎黎,别拘束,多吃点!”语落,将我最喜欢的八宝鸭夹我碗里,拿着筷子的手一僵,随即我将他夹的菜都夹出了碗。

沈清茹责怪的声音在这时响起,“黎黎,何叔叔是好意。”

何衡拉拉她,“没事,她可能不喜欢吃。”

好一对夫唱妇随,我根本不需要何衡为我辩解,怒火遏止不止地烧在我心里,我小声啐他:“虚情假意。”何衡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

顿时我心里生出一阵快感。

沈清茹腾地站起,“曾黎——给我道歉!”

她的眼睛里冒着火,那模样,像极了童话里白雪公主的继母。

我瞪着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反抗。“我没做错!”我突然不知怎么有了勇气,竟说出了我心里压蓄已久的话。“倒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自从我爸死了,他一周便来一次,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街坊邻居说什么呀,她们说,就是你,给我爸爸戴了绿……”

我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沈清茹竟然打了我!

我定定地看她一眼,从小到大,她从来对我都是温言温语,如今竟为一个外人打我。

“就是你们害死了我爸!”忍着眼泪,不顾错愕的旁人,我兀自跑了出去。

two

我坐在父亲的墓前,眼泪在眼里打转,可是我得忍住,我才不会为沈清茹掉一滴眼泪。

第一次见到何衡是沈清茹离开父亲的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的我们,后来他一个人操办了父亲的葬礼,再后来他经常来我家,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经久不散,最后父亲的亲人视我们母子如鼠雀之辈,避而远之……

这时,我旁边一阵风吹过,那个男生在我身边坐下。

“你以为这样他们会在乎?”

我冷冷瞟他一眼,又恨恨地说:“不用你管。”

他果然识趣,不再说话。

半晌,他突然开口,“我的妈妈也很早就去世了。”

他的话撩动我心里的一根弦,我忍不住看去,他眺望着夜空,眼底倒映出缥缈的轮月,“非典,死于2003年的非典。”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她是一名医生,救治病人的时候突然倒下了,再也没醒。”他讲得风轻云淡,一字一句不知怎的却如雷霆般铿锵地砸在我心里,是震撼,是苦涩。我突然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我缓缓开口,“你的母亲,很伟大。”

他笑了笑,目光穿过墨蓝绸缎般的夜空,“是啊,所以啊,我真的特别想成为和我母亲一样的医生。”那双眸子仿佛漫溯了杳杳星光,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他偏过头问我。

“没有。”我干脆地回答。如果有,我想要时间倒流,想要我爸活着。

他看我一眼,轻松起身又拍了拍屁股,从后面拿出一个罐子。“给你。”拿出一颗糖,放在手心递给我。

我仰着头,佯装倔强地说:“你屁股里面蹦出的东西,我才不吃。”

他扑哧笑出了声,“有人跟我说,难过的时候吃颗彩虹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语落,他又递近了一些。

半信半疑间,我拿起糖放到口里,嚼了嚼,酣甜酣甜的。

他站在我面前,倾下身,居高临下看着我,那双眸子仿佛将浩瀚星辰收尽眼底,摸了摸我的头,说:“我说的,是我的秘密哦!你可不许说出去。”话落,将一盒彩虹糖都塞到我手里。

three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高敬亭当成我惶惶时光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因为他和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有着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他曾答应会再来找我,只是我等啊等,最终等到的是他和父亲去了华盛顿的消息。

任我再般不愿,我依旧住在何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我仍然固执地觉得如果不是沈清茹,父亲不会死。我再也没喊过沈清茹一声妈妈,许是觉得有愧于我的父亲,她也不再提及此事,也很少大动肝火地责骂我。

有时难得吃个饭,我故意提到父亲,她深深看我一眼,总是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

在这几年里,我不好好学习,跟着其他孩子们到处惹事生非。既然何衡有的是钱,我便四处挥霍,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终于我长成了别人口里的与狼共舞的坏小孩。

众人所说的狼是刘岑。

我认识刘岑完全是一个巧合,那时我刚进初中,瞒着沈清茹悄悄回了筒子楼看望我的爷爷奶奶。自从父亲出事后,说我是讨债鬼,生来作孽的,和我们断了联系,而这次也和以往扑了空,他们一点不愿意见我。

我回时,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泥泞的小巷中,浑身湿漉的老奶奶停下三轮车弯腰捡散落在地的苹果,我鬼斧神差地走过去帮了她一把。

撑伞送她回家后,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突兀而起。

“你说你是向阳中学的?”雨中的少年神色倨傲,手里拿着伞,却一直在淋雨。

“你跟踪我?”

“呵,人小,脑洞还挺大的。以后在向阳报刘岑这个名字,我罩你。”

后来我才知道刘岑是学校的小霸王,比我高一年级。他来找我时,我很惊讶。

他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递给我,“喏。这是我奶奶给你的!”里面是自己做好的苹果酱。”我这才知道那天我帮的是刘岑的奶奶,而他,是打算去送伞的,并非跟着我。

刘岑找我的日子多了起来,有时他带我逃课,我们坐在学校林荫下的乒乓球台吃零食;有时晚上他在深夜来何家找我,用石头敲敲我的窗,我在他的帮助下翻着自家的墙角,然后他踏着自行车载我到河畔看星观日。

four

散漫的日子持续到中考之后,我考得一言难尽,可沈清茹他们还是依靠裙带关系,让我进了最好的国际中学。

而那一年暑假,高敬亭回了国,不偏不倚寄住在何家,他读高三。

“好久不见。曾黎。”高敬亭从楼梯下来。他是昨天晚上下的飞机,许是时差的缘故,显得有些疲惫,也掩饰不了眉宇间的气质,我当初就是被他的那双眼睛骗了才会信他的鬼话。

我怒瞪着他,一言不发。

“黎黎,怎么这么没礼貌?”沈清茹难得开话。

对不守信用的人,需要礼貌么?年少时他轻易许诺,我竟傻傻地信以为真。刚到何家的日子里,我还傻乎乎地盼他。

倒是沈清茹格外殷勤,“小亭,以后你就住曾黎隔壁,学习上也能有个照应,你有空多帮帮她。”

就这样,高敬亭顺理成章成为了我的半个老师,他自己读高三了,有一堆事儿,还有时间留给我。

而我同意他给我辅导功课,当然不是因为沈清茹。而是因为我差点让他毁容。

他刚到何家时,对我的耐心极大,不管做什么都迁就我,第一次主动请缨到我房间给我补习时,我顺手拿着书桌上的花瓶砸了过去,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没巧正中打到他头上,还见了血。

我也知做错了事,心里挺是愧疚。他倒好,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甘之如饴,说:“你对我意见这么大,让我猜猜,是我后来没来你家,因爱生恨?”

他的话说中了要点,让我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证明他的话不是正确的,我便给了他进我随时进我房间的特权。

沈清茹特别在意我的英语成绩,每天晚上高敬亭都会给我准时补习英语。可是不管高敬亭怎么给我讲解,我永远左耳进,右耳出。因为我无意中得知,沈清茹要送我出国,沈清茹定是觉得我碍眼了,可我怎么能如他们的意呢?

此时,我托着腮,手不由地覆上高敬亭翕动的睡眼。我突然有一丝不忍心,看着这个每天用课外时间给我辅导的男生,莫名有种负罪感。

橘黄色的台灯下他蓦然睁眼,我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才讪讪收回:“我……我只是帮你掸掸灰。”

“你掸灰的方式真独特。”

“啊?!”他的话让我不明所以。

“你看见过有人在眼睛上掸灰的吗?”

这句话让我满是尴尬,“好啦,我承认,我在偷看你!”

高敬亭置若罔闻,“这道题会解了吗?” 

“不会。”

“那这个呢?”

我摇摇头,突然想戏弄他,看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不会。”

“那你先看看这个,我们都知道能量守恒定律……”

“高敬亭。”

“嗯。”

有没有说你的眼睛很好看?”我枕着胳膊,风马牛不及地问他。

他笑了笑,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有。”

不知为何,我突然心里有一股闷气,张手推他:“已经很晚了,我困了。”

“不行,你英语课文还没背熟。”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此刻就是不愿见他,一时脱口,“我会背,there is no deny that……可以了吗?”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好一会儿,特别认真地说:“曾黎,你明明可以的。”明明可以,却偏要伪装自己。

five

时间一晃到了盛夏,七月流火的中旬,刘岑给我发信息,我们约在河畔见面。他在完成初中的学业后,便南下打工了,我也许久没见他,我自是欢喜。

我到河畔时,篝火旁坐满了四五个人,刘岑将我唤到他身边。

刘岑中途上厕所时,他的一个朋友坐到我身边,一言不发开始对我动手动脚,眼里流淌的猥琐让人发怵,我急急忙忙刻意躲开,没想他挨得更近,周围的人也起哄,似乎这是他们的常乐。

慌乱中高敬亭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拉到身后,一时间高敬亭和那人扭打到了一起,其余人自是蜂蛹而上,以一对三高敬亭尚且吃力,紧接着刘岑回来,双方对峙着,一言不发地高敬亭又给了他一拳,他们又打到一起。

而我在旁边歇斯底里地干叫着,这场架打到最后,我用身体挡住了刘岑,他才停下,又用手指了指高敬亭,带着他的同伴们风风火火而去,而高敬亭一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后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

我开始哽咽地唤他,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都怪我,都怪我……”

良久,他咳了起来。

他的手指亲柔地略过我额前的碎发,“头发都哭湿了。”

“哪有!明明是汗!”

他的脸上挂了彩,还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的眼泪就要决堤,脚一蹬刻意踢他,他没忍住“嗷”了一声,“明明很痛,干嘛硬撑,刚刚我都快被吓死了。呜呜——”

真是个……笨蛋。

第二天,沈清茹有史以来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因为刘岑出事了。

我去医院看他时,他戴着耳机,打了石膏的脚搁在床栏上有律动地抖着,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看见我,他失措,腾地将床上摆弄的散乱的零食收拾一翻,十分滑稽。

“你……你来了。”

我的淡定,慢慢变成了一种愤怒,我定定地看他,“为什么?刘岑,你变了。”

他怔了怔。突然放肆地笑了,“对,我就是看不惯那小子。”

空气中有了一秒的凝滞。

“刘岑,我真是看错了你。”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之后,刘岑的家人以故意伤害罪为由勒索了何衡一笔钱,此事最终才息事宁人。

six

这次事故之后沈清茹更加坚定了送我出国的决心。

我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沈清茹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变。

办理签证那天,沈清茹去了外地,说要我在家里等她。最后沈清茹没有来,来人是何衡,我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上了车。

令我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沈清茹对我的大小事情很是上心,小到我应该穿怎样的衣服上学。

我每每瞪着她说:“你既然这么宝贝我,怎么当初不多放点心在我爸身上,难道我爸的命在你心里这么不值钱?”她不是沉默,就是转移话题,看吧,她一点愧疚都没有。

久之,她也就不管了,但我出国这等事,她是不会不来的。

一切办妥后,何衡没有带我回去,而是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路线,我开始惶惶不安,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飞快闪过。我们最后在医院停了下来,下车后,何衡突然开口:“黎黎,你妈妈……你妈妈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车祸。”

我的父亲骗了沈清茹,沈清茹则骗了我。

父亲故意赶走了我们,他知道自己已时日不多。

那年的非典殃及广,我也成了非典患者中的之一,全力救治下我得以痊愈,可父亲却病倒了,他察觉后,害怕沈清茹执意留下照顾他后也会染病,于是没有告诉沈清茹。而是准备偷偷治疗,本打算痊愈后再将我们接回,可最终还是和我们永别。

他瞒过了所有人。

我们离开那天,他特意叮嘱何衡来接我们,之后又拜托他照顾我们母子。

沈清茹之所以一直不肯将真相告诉我,是因为当时的我太小,她不想我的人生活在懊悔中,却宁愿要我一直误会她。

“曾黎啊。”何衡叹气,“你真的误会你妈妈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记忆如潮水涌进。

难怪父亲的家人不愿见我,视我如仇人;难道高敬亭的父亲在那几年会定时给我检查身体。

难怪啊难怪。

可我还是倔强地颤抖着身子,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你胡说,你们都是骗子,都是!”

我一把推开他,大步向前跑,不知道要去那里,只是大口大口地呼气。阳光灼在我眼里,生疼得眼泪似决堤的匣,止不住地滚落。

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你看,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唤我黎宝了,我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可能不会醒来了。

高敬亭在墓园里找到蜷缩成团的我,他自暗处走向明处,在我身边蹲下,好一会儿,他轻轻抱住了我。“别哭,你妈妈已经醒了。”他背我到了医院,站在病房外他看着我,说:“别怕。”语落,他牵着我的手打开了房门。

走到沈清茹身边,我看着她,她亦看我,最后,我走过去,说:“你以为你这么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么?”

她虚弱开口,再没有半点威严,“黎黎,妈妈没事,不痛。”

我伏在她怀里“哇”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seven

沈情茹他们到底还是决定送我出国的,可这次,我不再想活在他们的羽翼下,也不愿去一个没有朋友和家人的遥远他乡作为异客孤独而索然无味地生活。

我曾经一时感慨,“高敬亭,你学习好,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读高中啊?”我早就听说国外教育水平先进,且进大学简单,出大学难,何况以他的水平他完全能在国外上一个好大学的,真不懂他何必遭高考这份罪。

他习惯性耸耸肩,“回来试试水咯,挑战一下令人闻风丧胆的高考。”

“哦!”

他又露出认真的表情,看着我,“曾黎,你也能做好的!”

因此不论成败,我决定鼓起勇气凭借自己的努力参加高考。

我读高三那一年,高敬亭作为国际交流生去了海德堡进修为期两年的医学课程。

不久我收到一个快递,没有署名。我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摞缝线的黄皮本,有条有紊的各科笔记。笔记里夹着一沓明信片,只署着日期和地点,全国盛名而美丽的北大,异国风情迥异的海德堡大学。

我知道是高敬亭发来的,他写得一手好的行楷,字迹很容易辨认。

果然啊,相比常人,他很聪明,却也兼并着和常人一样的努力。

一个月之后,高敬亭回了一次学校,那天中午他作为优秀学子代表讲话。

站台上的他,上着白衬衫,下穿灰色运动裤,拂在清风里衣角翩飞地发言。一番激昂地慷慨陈词后,台下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他徒然将目光放长,越过人海,似乎在寻找什么。

“最后,我想说——”

在台上停顿片刻后,他看着我的目光如炬。四目相对间,我的心都漏了一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既视感,我不由分说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绿草坪,那上面是正午阳光照耀下映出的属于我的一团皱巴巴的缩影。

这时我听到他极其磁性与温柔的声音悠悠传来,“加油,我在大学等你。”

任何人对我的鼓励我都可以看得风轻云淡,可是高敬亭不同,他是我整个年少时光一直渴慕的人,他是只纸鸢,牵引着灰色时光里如临深渊的我往更广阔的天空迈进,我突然抟摇而上,也不再畏惧。

高考的脚步紧锣密鼓般一天天逼近,为了高敬亭的轻易脱口的几个字语,我破天荒地认真,从所未有地在乎,以至不谙其它,整日整日地咬紧牙关摩挲漫天飞的试卷,以至在冬天脚踩着一盆凉水以保持清醒在深夜埋头刷题……

直到忐忑地走进了这场与时间的博弈,又讷讷抽身。

eight

我如释重负越过考区外的黄色警戒线,朝校门走去。

“曾黎!”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刘岑坐在摩托车上,招手。我兴高采烈地跑去,跳到他身上,忍不住给他一个环抱。

我又喜又怒,“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给你QQ留言也不回。”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带你吃大餐,庆祝你光荣解脱。”语落,他将摩托车头盔递给我。

我们在一个烧烤摊坐下,“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还好么?”之后我才知道,高敬亭一拳打在他头上,我当时一门心思只关注了他的腿,却忽略了他头上也包了纱布。

后来我听说是他的母亲执意要赔钱,他当时也不知道,还特意找了沈清茹退了那笔赔款。

“不,当初我不该带你去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挺好的,不过我要当兵了,去新疆,过几天就走。”

“这么突然?”

“是啊,葡萄,美酒,佳人。到时我左手一个美人,右手一个美人,哈哈哈哈。”他做出一副回味状。

“对了,你怎么来了?”

“那小子告诉我的。”

“刘岑,他有名字。”

“我就看不惯他了,那小子啊,我是早看出对你有意思了,我当初打了他,就是因为……”他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因为什么?”

“没……没什么”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中原因。我没再追问他,我清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秘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不想被人窥探。

“看到你现在没有被我影响,我就放心了。”

“不过,那小子后来也找过我……不说了,你怎么样啊?话说,你去什么地方上大学?”

“北京吧。高敬亭也在。”我拍拍他的肩,“到时,你到北京来,换我请你吃北京烤鸭,喝啤酒。”

“好!一言为定。”

临走时,他站立在风中,中指和无名指收紧,剩下的指头伸长向上朝天,做出一个似“六”非“六”的手势,大喊到:“曾黎,你一定要幸福。”

那天夜里,我忍不住给高敬亭打电话。

“我考完了。”

“嗯,我知道。”

“高敬亭。”电话里我的音量分贝拔高了几分,打断了他的话。

“嗯?”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是那种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说得很轻,小心翼翼,心却一下一下地高涨着仿佛扑通扑通地正呼啸而出。

那头蓦地没了声音,我只能听见他静静的呼吸声。渐渐地我明白他已经给我了答案,刘岑说他喜欢我,其实是因为……

其实他定是不喜欢我的,只是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吧。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又紧,又深吸口气,故作惊讶地说:“吖!你不会真的信吧?瞧把你吓得,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啊。”生怕他开口,我旋即挂了电话。

nine

2015年,8月1日,我收到了睽违已久的来自A大的录取通知书。

去报道的那天,蓝蓝的天空,清澈明朗。沈清茹和何衡亲自送我到北京。

我们到了学校新生接待处,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只以为是看花了眼。因为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海德堡呀!

越走近,我越确定是高敬亭,他那双镶着琥珀的丹凤眼正对着我笑。

“你,你怎么来了?”我尚在惊咤中。

“敬亭啊,知道你要来,特地提前回了国来接你的。还让我们不要告诉你!”沈清茹开口道。

“既然敬亭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何衡说。

一番道别后,我看着沈清茹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岁月静好,忆峥嵘往惜,也无风雨也无情。只是我从来冷眼横对的何衡实现了父亲的诺言,也佝偻了背影。我突然红了眼睛,但是还是喊住了他。

我小步跑上前,望向何衡,“以后我不在,妈妈就交给您了。”说话间,我亲自将沈清茹的手放到了他手里,和我的手交叉重叠在一起,我说出从未讲过的话,“谢谢你,何叔叔。”

何衡的眼里泪花闪烁:“欸,好……好好。”

“黎黎?”沈清茹喃喃,眼里尽是惊愕。

“妈,”我忍不住紧紧抱住沈清茹,将头深深埋进她颈间,温声说:“也谢谢你。”

ten

“高敬亭,你怎么能纵容以前那个不可理喻的我?”我疑惑地抬头问他。

“是啊,小时候的你,还会安慰小哥哥。长大了,真是不可理喻。”

我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本以为那只会是我的一个小秘密。

五岁之后,我忘记了很多事。这些年里,很多事慢慢清稀起来。

沈清茹带我到幼儿园报到,我遇到一个小哥哥,他一个人蹲在台阶上,用棍子在蚂蚁。

“哥哥,你在干嘛?”

“数蚂蚁,等数完他们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

“是幼儿园没有小朋友吗?那曾黎当你的朋友好不好?”

“他们说,我妈妈要死了,我要回家看妈妈。”

“哥哥,别哭,哭多了好看的眼睛就变丑了。吃彩虹糖,就不会难过了哦。”

他是高敬亭。

恍惚间他便牵起我的手,慢慢地十指紧扣。

九月,黄昏下,溽暑未消,阳光透过古老的梧桐树叶间细微而斑驳的罅隙火辣地炙在脸上,身体上,我竟只觉格外温暖。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