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招娣争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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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CBD旁的城中村，万河村如今一片破败凋零，跟不远处矗立的摩天大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路过万河村的人，无一不发出一声艳羡的叹谓声，那一条条写满“拆在当代，利在子孙”、“房子一移，兰博基尼”的红色横幅，那一个又一个被画了大圈的黑色“拆”字，如同黑红双杀一般，刺得路人眼睛都红了。
是呀，谁不羡慕呢？万河村周围的住宅楼盘单价已经去到6万一平，就算安置房比这些楼盘稍微逊色一点，但随便一算，哪家不是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都有，毕竟有好几家，真的可以拿十几套房子。
想当年，万河村还是一条很偏僻的村落，本村外村的小姑娘都不爱嫁到这里，穷不说了，出去一趟还要绕个山路十八弯。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十年，直至近年来市中心南移，万河村就在绿色大道边上，被圈到拆迁重建范围内，祖祖辈辈守着的穷土地，终于让这一代子孙享福了。
不过，碰上天掉馅饼的好事，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开心。毕竟在如此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谁能不动心？即便按照传统，家业传男不传女，也不妨碍家有几兄弟的为了多得十平方客厅而大打出手。
万河村的村长叫万建文，四十岁出头，是村里少有的70后代大学生。他大学读的是法律，本科毕业后就进了律所，当了十几年律师，事业一路高歌，但熬夜、加班、出差一直是他工作的主旋律。
前几年身体亮起了红灯，虽然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加上那年接连有两个仅比他大几岁的前辈英年早逝，他不心疼自己也心疼父母老婆孩子，于是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回村当村长。
万河村的村长不是世袭的，但到万建文这一代，他们家已经是第三代担任村长。从他爷爷再到他父亲，因为向来主持村内事务公平、公正，当他要竞选村长的时候，几乎是全票通过。
他上任不久后，市里就把万河村的拆迁项目提上议程。村民都说他是万河村的福星，一上任就来了天大的好事。他也不负众望，这些年周旋各方领导，落实拆迁，争取权益，都对得起他“村长”的头衔。
看着一户户村民来到村民小组办公室签订拆迁协议，他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却没想到更棘手的在后头。
昨天村头根叔家三个儿子为了十平方的猪圈拆迁款归谁动拳脚，今天村尾贵叔家大儿子说贵叔贵婶生前都是他照顾的，要求得到两老在村里股份的继承权。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天天在村里调解纠纷矛盾，真有种不如回去当律师的冲动。
下午一点多，好不容易把贵叔家几个儿子送出办公室，他打开媳妇一个多小时前送过来的午饭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只是没吃几口，又有人来了。
这回来的是一位六十多的老太太，一米六五左右，乌黑的齐耳短发穿插着几根白发，穿着碎花短袖衬衫和黑西裤，踩着平跟皮鞋，整洁大方。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但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这几年为了拆迁的事情，万建文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万河村的村民，他几乎都见过了，但还真没见过这位老太太，看她的装束气质，也没有他们村村民的乡土气，倒像是老城区里养尊处优的老人。
妇女主任万海霞倒是认得她，看她进来就热情地打招呼，“招娣姨，今天上志明家吗？怎么有空来咱们办公室？”
万建文听到“招娣”两个字，吃着饭的嘴巴忍不住僵了僵，实在很难把此名字跟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太太结合在一起。
不过转而一想又觉得合理，八九十年代一直没生到男孩的家庭都会给家里的女孩起诸如“招娣”、“莲弟”、“转南”之类的名字，更何况是更久远的五六十年代。
“海霞，打扰你们吃饭了。”万招娣抱歉开口。
万建文一听，虽然她说话的口音跟老城区很像，但底色还是带着他们村的口音。他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七八十年代嫁到城里去吃商品粮了。
两个女人寒暄了一会儿，万招娣才说：“今天村长在吗？”
“在呀。”万海霞侧头往里面看了看，这时万建文刚已经吃完饭，他也没什么架子，主动对万招娣说：“阿姨你好，我叫万建文，是现在万河村的村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万招娣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万建文跟前，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就是没说话。
凭借多年的从业经验，万建文觉得她应该有难言之隐，于是把她请进了里头的交谈室。
等把交谈室的大门关上，万建文才说：“阿姨，您有什么事，可以照直说。”
万招娣回头看了大门一眼，然后才问万建文：“村长，我听大伙说你之前是当律师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是不是父母去世后，儿子女儿都可以继承他们的遗产。”
“当然。”万建文点点头，“只要父母没有立遗嘱指定继承人，每个子女对他们的财产都有继承权。”
得到肯定的答复，万招娣像是受到鼓励一般，有些不安的眸光变得坚定起来，她对万建文说：“我爸妈留下的房屋和股份，通过这次拆迁所得到的赔偿，我要拿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
2.
万招娣的父亲万柏枝以前是抓蛇好手，又在村里负责管理鱼塘，母亲万秀兰厨艺了得，在村里的大食堂掌勺。这样的家庭在改革开放前算是很不错的，填饱肚子之余，还能有余钱建房子。
不过建房子不是一笔小钱，一般人家都是儿子要成家才建，有多少个儿子就建多少间。
按照正常情况，村里也是按照家庭男丁数量划分宅基地。像万柏枝这样六女一男的家庭，当时建了三间一百多平的平房实属少见。
没办法，当年万秀兰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儿，她的婆婆寻了各种办法，什么求神送子、喝符水、参考清宫图都试过了，来的还是女儿。直至有一年，万柏枝不知从哪儿听说，得提前给儿子准备房子，儿子才会来。
这说法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等万柏枝把第一间房子建起来的时候，他们家第一个儿子万志明真的来了。
此后，他们对建房子生儿子这说法深信不疑，再往后几年，又咬紧牙关建了两间。
当时村里给批第一块宅基地就不太符合规定，毕竟万柏枝连儿子都没有，更别提娶儿媳了，只是可怜他求子不得，才开了绿色通道。
至于后面再建的这两间，一间是万柏枝从一个没有结婚的叔叔那里继承得来的老房子，推倒重建，另一间是他强行在第一间隔壁建的。
虽然当时部分村民有意见，但那会土地不值钱，也知道他是为了生儿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万柏枝后来新建的两间房子都没有给他再带来儿子。等万秀兰年过四十，万柏枝就彻底把这个执念放下，毕竟好歹有后了。
再后来，万志明要成家，万柏枝把其中一间房子拾掇一下作为新房。据说当时万志明的媳妇张惠珍很不高兴，奈何肚子里有馅，再不乐意还是嫁了。
或许生男生女的概率还能遗传，万志明和张惠珍婚后连生了四个女儿。这时候的万柏枝和万秀兰已经七十多了，因为一直抱不到孙子，整天郁郁寡欢。
他们打算用老办法，建房求子。恰好当时村里面给新一代划宅基地，多出来的十几块可以对外出售。老两口咬咬牙买了一块，但没有多少余钱建房子了，至于万志明两口子，孩子都快养不起了，更别提拿钱建房。
但是，房子最终还是建了起来，村里爱八卦的人打听到，是他们家几个出嫁的女儿出钱建的。
无论这钱是谁出的，反正房子建好后一年，张惠珍总算生了一个儿子。
万柏枝和万秀兰可高兴了，但好像抱上孙子就已经了却夙愿，没过多久他们接连病倒，几个月后相继去世了。
老两口留下的现金不多，全部入了万志明的口袋。几个姐姐除了出钱办事，一分都没分到，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万志明觉得继承父母所有遗产是理所当然的，十几年过去都没拉着几个姐姐去公证，把父亲名下的四间房子转到自己名下。
甚至时至今日，他还是这么认为。
万建文认认真真计算了两遍，然后才对万招娣说：“招娣姨，如今登记在你父亲名下的房子有四间，三大一小，一共450平，虽然都是平房，但第一层的置换率高，能置换540平商品房。再加上两老的两份本村股份，一共可置换750平商品房，你们七姐弟，你可以得到1/7，大约107平。”
万招娣听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意思是我可以白得一间107平的商品房吗？”
“是的，咱们村回迁房有80、120、180平的规格，你可以选择80或者120，多出来的平方数可以折成现金，不够的可以加钱购买，都是按三万一平，大概是市价的一半。”
就算只是三万一平，107平也值321万，这只是开发商的回收价，要是放到市场上，起码能卖五万一平，那就是535万呀。
这个惊人的数字，顿时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的好弟弟之前还非常“大方”地说，等拆迁赔款下来了，给每个姐姐一个十万的大红包。
十万快赶上她两年的退休金，她当时是很高兴的。要是没有发生后来的事，她应该感恩戴德地去签名，放弃父母遗产的继承权了。
“招娣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可以给您解释清楚。”万建文看她一直不说话，于是开口道。
“没有。”万招娣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想到这份遗产这么值钱，我一直以为再强也就几十万。”
“是不是有种暴富的感觉？”万建文开了个小玩笑缓和气氛，而后认真提醒道：“这份遗产是你应得的，无论去到那里都不会改变，不过你真打算继承，就得做好有可能跟志明闹翻的准备。”
万志明跟张惠珍这两口子，万建文还是了解的，绝对不是善茬，跟村里好些人的关系都不好。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万招娣甚至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万建文闻声立刻站起身来，她连忙跟了上去。等他们走出交谈室，就看见万志明和张惠珍气势汹汹地冲进村民小组办公室，看见她就破口大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招娣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竟然敢回娘家分家产。”
3.
万招娣从决定要拿到自己那份遗产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万志明和张惠珍撒泼骂街的心理准备，只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因为这事她在心里默默酝酿了两天，连唯一的儿子都没说。
她今天过来就是咨询，没料到还没了解清楚，万志明两口子已经冲了过来，这说明肯定有人通风报信。
她朝万海霞望去，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万海霞眸光里闪过慌乱，立刻把头扭向一边，不敢跟她对视。
“你看海霞干嘛？”张惠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万招娣，步步逼近，“你做得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就不怕人家海霞告状。”
万海霞一听，脸上的表情一僵，心想早知道不告诉张惠珍这个大嘴巴，自己好心给她通消息，她竟然把自己卖了。
她心虚地瞟了万招娣一眼，然后发现万招娣也在看自己，那不屑一顾的眼神，简直比怨恨的眼神更让她内心燃起熊熊怒火。
她立刻跟张惠珍站到同一战线，学着万招娣那般，露出鄙夷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是我告状又怎样？当年嫌弃咱农村，嫁给城市老头当工人享福去了，现在看咱们村拆迁要暴富了，又想回来分一杯羹。蔗没两头甜，什么好事都想沾，真是人老不要脸。”
“万海霞，够了，你现在还有点村干部的模样吗？”万建文听不下去了，出声呵责道。
被训的万海霞不敢顶嘴，憋屈得很，但万志明和张惠珍不受他管，特别他批评万海霞就等于偏帮万招娣，顿时不乐意了。
“建文，你看清楚一点，咱们都是万河村的，她万招娣的户口几十年前就迁了出去，你别胳膊肘往外拐。”万志明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警告道：“你能够顺顺利利当上村长，少不了咱那一房人的支持。”
他以为会震慑到万建文，但万建文面不改色地说：“我没有偏帮谁，你们父母当初没有留下遗嘱，那你们几姐弟都有权继承他们的遗产。招娣姨想要自己的那一份，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倒是你想拿到除她以外的所有遗产，得得到其他几个姐姐同意。”
这话说得万志明和张惠珍脸都要黑了，万建文末了还加上一句“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法律说的”，彻底把他们的嘴堵上了。
“别以为自己当过律师，开口闭口就是法律。好，既然你们要谈法律，我就找律师跟你们谈到底。”万志明气得拍案而起，跟张惠珍唱双簧似地又骂了万招娣一通，最后还是万招娣说要报警，他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闹得这么厉害，村办公室外面早就围了不少吃瓜群众，这会儿主角走了，他们也就散了。万海霞没脸待着，随便找了个由头先回家。
“招娣姨，都是气头上的话的，难免难听，你别放在心上。”万建文安慰了万招娣两句。
“我没事。”万招娣摇了摇头，扯了个苦笑，道：“我早就应该看清楚我这些所谓娘家人的嘴脸，这样我儿子的生活才能更轻松，也不会受人侮辱。”
万建文不好过多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听到她有个儿子，就提议道：“刚才闹得沸沸扬扬的，村里可能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要不让你儿子过来接你？还有这事情肯定得来回跑很多趟，让你儿子帮忙处理，你也不用那么累。”
“不用，我儿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先自己弄，弄不了再找他，别耽误他的工作。”万招娣跟万建文道谢，然后就打算离开。
万建文不放心，想着自己把她送到附近的公交站，但被她拒绝了，“我行得正，就不怕别人指点，我以前就是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才活成今天这幅差强人意的模样。”
万招娣离开之后，一整个下午都有好事者来村办公室打听，万建文本来还耐着性子耍太极把他们挡回去，后来实在被问烦了，直接一句“你们回家认真自查一下，拥有继承权的外嫁女是否都同意放弃遗产”，吓得大家顿时没了八卦别人的心思。
下午五点半，万建文下班回家，一到家就找自己的母亲万玉玲打听万招娣的事。不是他八卦，这事后续肯定得闹很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万河村不大，一个下午足以让万招娣这事从村头传到村尾。万玉玲今天没出门，也架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宣传委员”上门跟她说这事。
“要是我是招娣，我也要拿回自己的那份。”万玉玲一边切菜一边说：“要不是她，万志明家哪有今天这样的生活。”
都说事不过三，当年连生三个女儿的万柏枝和万秀兰对四胎是儿子的期望值达到了峰值，加上王秀兰当时的孕肚很尖，饮食上又喜酸，大家都说他们这一胎肯定能一索得男。
所以，当万招娣从万秀兰肚子出来的时候，万秀兰想杀了她的心都有。要不是接生婆一直说孩子出生的时辰好，又是美人胚子，留着以后嫁个吃商品粮的能帮衬娘家，她要么被送人要么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但跟三个姐姐相比，她更加不受父母待见。姐姐们见风使舵，平时从父母那里受的气就撒在她身上。都说他们家是少有能吃饱饭的，但她小时候从未吃饱过。
等万志明出生之后，她的处境也没改善多少，甚至除了干农活还得带弟弟。偶尔这个全家的香饽饽磕了碰了，藤条就落在她身上，还不让吃饭。
好不容易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当时跟村里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看对了眼，但小伙子家太穷，被万柏枝和万秀兰棒打鸳鸯了。
从那以后，村里面就开始传她私生活不检点，彻底把她的姻缘给断了个干干净净。那年头20岁出嫁都算大龄，她一直熬到二十六岁才嫁人。
接生婆还真的一语成谶，她果然嫁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她丈夫是城里人，还在县里担任一定职位，就是比她矮半个头，年长她16岁，都能当她爹了。
她对这个丈夫是否满意不得而知，反正万柏枝和万秀兰对这个女婿满意得不得了，特别是他一次又一次对他们家伸出援手。
4.
万招娣从村办公室出来之后，就往绿色大道边上公交车站走去。一路上，少不了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那些鄙夷的眼神，那些永远听不清却不难猜出内容的窃窃私语，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48年前，那个说要娶的男人转头娶了别人，她背着生活不检点的骂名，每次出门，都让她脱掉一层皮。
40年前，她终于要出嫁，还是嫁到城里吃商品粮，但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祝福，只有漫天的嘲讽，说她嫁了个爹。
今年，她66了。从前，她腰杆直挺，但走在万河村，总会不自觉地弯腰。今天，她已经微微驼背，但走在路上，那脊梁却是从所未有的挺拔。
她走到车站的时候，公交车还没来，她先把老人乘车卡掏出来。看着上面印着的“万招娣”三个字，她无比厌倦。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一般，不停地提醒她，作为女人，她连一个好听的名字都不配拥有，她的名字就是来给弟弟引路的，就像她已经快要看到头的一生。
她跟万建文互相留了微信，他说需要她过去的时候再通知她。虽然她跟万建文没怎么打过照面，但还是信任他。毕竟当年她被传私生活不检点被欺负的时候，是当时的村长，万建文的爷爷出面维护她。那样的大好人教出来的孙子，肯定不会差。
接下来几天，万志明给万招娣打了好多个电话，都被她一一挂断了。反正她这次是绝对不会让步，没必要接他电话听他骂人。
她把这些事情默默藏在肚子里，连天天一起去公园散步耍太极的老友们都没说，但儿子钱嘉安还是知道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多的是吃瓜群众去万招娣几个姐妹面前通消息，姐妹们的子女也迫不及待去钱嘉安面前爆料。
不偷不抢，白得五百多万的房产，钱嘉安不是圣人，当然不会拒绝。甚至如果他事先知道那四间房子是在外公名下的，他极有可能会怂恿万招娣去争。
他不是看不得别人好，而是受不了有人“一朝得道，鸡犬升天”。
前一段时间他们几个表兄聚餐，他最小的表弟万河清，也就是万志明最宝贝的小儿子，借着酒劲辱骂他。
万河清嚣张至极地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讽刺他年近四十还只是一个普通打工仔，嘲笑他爸死了连那高额的退休工资也带走了，他就是穷光蛋一个，笑话他有一个当官的爸爸有什么用，只给他留了一间房子，再怎么追也追不上自己拆迁后CBD的十套房子。
他这辈子从未被如此羞辱过，他当时气得要揍万河清，万河清还不停地挑衅他，说他不敢打就是懦夫、娘炮。几个老表死死把他们拉开，才没把这场聚会开到派出所。
从这晚开始，他跟万河清彻底决裂。他退出了所有跟万河清有关的聊天群，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以后也不打算跟万招娣回娘家。
但万河清觉得还不够，到处扬言拆迁款下来之后，不会给万招娣十万块。
钱嘉安再怎么样也不会因为这十万去向万河清求和，他的冷处理让万河清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万河清有气没地撒，恰好那天聚会他老婆也去了，她把万河清跟钱嘉安吵架的这段拍了下来。他把这段视频发到亲戚微信群上，打算以儆效尤，警告各个姑妈老表，不要学钱嘉安那般不尊重自己，否则十万红包落空。
万招娣就是看了这个视频，才知道自己儿子受了这么多窝囊气。
“妈，你是因为看了视频，才回去争回迁房的吗？”钱嘉安问。
“只能算是个导火线。”万招娣抬手摸了摸钱嘉安的脑袋。当初奶声奶气追着自己喊“妈妈”的小男孩，转眼已经有了白头发。一想到这里，她就内疚不已，“嘉安，是妈对不起你。”
万招娣当初嫁给钱锦棠的时候，她对这个年龄能当她爹的男人不抱什么期望。只是她当时年龄摆在那里，名声也臭了，只能嫁给远在县城，被“蒙在鼓里”的钱锦棠。
钱锦棠年轻时因为出身问题受了很多苦，一直蹉跎到四十二岁才跟她结了婚。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年龄大亏欠她，他婚后对她很好，各种家务活，只要他得空，肯定会帮她一把。他还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去国营工厂里当工人，她如今能过上高额退休工资的好日子，也是托了他的福气。
有人说他为人正直，也有人说他蠢，明明职位不低，想赚外快的渠道很多，但他就是老老实实守住底线。
虽然本本分分拿着一份工资，但他的工资福利都很不错。双职工家庭，只养育一个孩子，他们又一向勤俭节约，一年年下来，存了不少钱。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越来越开放，附近越来越多的宅基地在出售，他们不会投资，囤点地是个不错的选择。当时无论是钱锦棠的朋友，还是万招娣的同事，都喊他们一起买宅基地。
钱锦棠一向听她的，她要买就买，不买就不买。她听着也有些心动，毕竟要给儿子以后做打算，于是跟着人家去看了好几个地方。
朋友都说，他们城市的地理位置好，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区，将来经济肯定会越来越好，地会越来越值钱。就算暂时没那么多钱把房子建起来，先把宅基地买了，以后有钱就多建两间，没钱就少建一点，反正宅基地以后还能转手套现。
当时的宅基地真的很便宜，三五十块一平方，一百多平方的地，几千块就有交易。她盘算了一下家里的积蓄，打算买四块，剩余的钱绝对够应付家里的突发状况。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万柏枝和万秀兰会让她出钱给万志明建房子。
5.
钱锦堂为人耿直，就连万招娣的工作，都是他领导主动提出给安排的，不然他绝不会给自己行方便。当初万志明也想他把自己弄进国营单位，但他拒绝了，不过在其它方面提供了不少帮助。
就连出钱给万志明建房子这件事，万招娣答应了，他也二话不说同意了。
“嘉安，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要不是当初你外公外婆逼着我给万志明建房子，那建房子的钱可以买好几块宅基地。就算咱们没有能力建起来，可只要把地皮转手出去，绝对超过那回迁房的总价。”
钱嘉安当然不会有心理负担，别说万志明现在住的房子是他父母出钱建的，就按照法律规定，他们也能光明正大地拿到一套回迁房。
只是他颇不理解，他妈当初为什么会同意给万志明建房子，那可是以万为单位的数目，那年头的人均工资估计就小几百块。不过事已至此，他们无凭无证，也不能向万志明讨回来，加上自从他爸去世后，他妈就有些郁郁寡欢，她不想细说，他也就不问了。
“妈，能在CBD坐拥一套洋房，还不用还房贷，我能有什么负担？”钱嘉安打着哈哈，尽量让万招娣的心情好一些。
“没错，人家做了那么多没良心的事都能心安理得，咱们干嘛要有心理负担？”万招娣拍了拍钱嘉安的肩膀，“等拿到回迁房，你们一家三口想搬过去就搬，不想跟万志明一家为邻，也可以卖掉，在别的地方重新买一套。”
“妈，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搬走了，剩你一个怎么办？商品房说着是好听，但楼上楼下的，哪有咱们自建房舒服？别说我不同意，小茵也不会同意，反正我们就赖着你了。”
“好好好，妈当然希望你们赖着我，这不是怕自己年纪大讨人嫌了吗？”万招娣说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小茵是个好儿媳，你岳父岳母也是好父母，要不是见识过他们怎么疼女儿疼外孙的，我还真以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内孙是孙外孙不是孙呢。”
当初儿媳坐月子的时候，亲家怕她忙不过来，天天风雨无阻地过来帮忙。平时有什么好东西，他们都先紧着女儿外孙。
反观当年她生了钱嘉安，公婆早已去世没人帮忙，钱锦堂早出晚归地忙工作，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又什么都不懂，邻居大娘可怜她都跑来帮衬一二，万秀兰却从未踏足过她家一步。每年过年发红包，别人都是礼尚往来，你给我家多少我给你家多少。到了万秀兰这里，要求她们几姐妹都要给万河清这个宝贝金孙100块大红包，然后张惠珍就回她们孩子一个10块的小红包。
还有，万柏枝号称万河村蛇王，抓蛇无数，他的亲孙子万河清吃蛇吃到想吐，但包括钱嘉安在内的外孙没喝过万家一匙更蛇汤。
钱嘉安看着万招娣越发拧紧的眉头，知道他肯定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于是出声打断，“妈，回迁房这事要办下来，肯定耗时费力，你一把年纪也别老往万河村跑了，我有个老朋友是律师，就让他代办吧。”
万招娣一听，不乐意了，“请律师很贵的，咱家不愁吃穿，但也不能铺张浪费。万河村又不是很远，前边就有公交车直达，我自己跑跑当锻炼身体。”
钱嘉安知晓自己母亲身体体质不错，奈何这事并不是拼体力的，他也不绕弯，直接道：“万志明那一大家子是什么德性，你比我更清楚。咱们是占理，但也不妨碍狗急跳墙，我就怕他们疯起来伤了你。能拿到回迁房我当然高兴，但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不说那房子值五百多万吗？咱为了它花点钱，就当交手续费，反正老友价，怎么着也得打个骨折。”
不得不说，万志明、张惠珍、万河清以及万河清那媳妇，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真气不过，拿刀砍她也不是不可能。她一年有六万退休金，外加一些小福利，只要健健康康多活几年，律师费就平了。
万招娣想通之后，跟万建文说明情况，就把这件事交给钱嘉安去办。她让儿媳帮自己换了一个手机号码，不仅仅没告诉万志明，就连她的几个亲姐妹都没通知。
过了几天，万河村的村办公室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男人，他一进门就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袁泽，万招娣的代表律师，代表她办理万柏枝和万秀兰遗产继承案。”
万志明和万秀兰闻声立刻赶了过去。
这些天他们可憋屈，跑村办公室跟万建文说理，万建文说理就是万招娣合情合理可继承1/7的遗产，打电话想骂万招娣不要脸，可她不接电话甚至最后把号码都换了。
他们杀气腾腾地赶到村办公室，可村办公室哪里有万招娣的影子，只有一个咄咄逼人说要维护他当事人万招娣继承权的律师。他们一说话，就被袁泽用各种法律条文堵得哑口无言。
甚至到了最后，不是他们催促万招娣赶紧签字放弃遗产继承权，而是袁泽敦促他们赶紧与各姐妹商议好，让他的当事人万招娣尽早取得她的合法权益。
他们被闹得焦头烂额，回去跟万河清商量，万河清就嚷嚷着也请律师打败他们，可他们找了几个律师，把情况一说明，人家就说没办法。
有了律师作为中间人，万建文不用被困在胡搅蛮缠当中，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可他没想到，接下来每天都有万河村的外嫁女回村要求分得合法的拆迁权益，首当其冲的，竟是万志明另外五个姐姐。
6.
要说万河村这次拆迁，外嫁女有没有分到回迁房的，当然有。
一般80、90后的父母都健在，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没那么重，就算是先紧着儿子，但总归给女儿补贴一些，有股份的外嫁女一般能分到一套180平的回迁房。
就拿万建文妹妹来说，她自己那一份股份加上万玲玉给她补贴的，最终可以拿到两套180平的回迁房，万建文两口子对此也没意见。
但像万志明这种能分到10间回迁房，却一点都不给女儿补贴的，在村里还真是独一份。
有些人看不惯，跑去劝他，“人总有老的一天，将来身体不好需要人伺候，终归是女儿靠得住。你跟惠珍两人的股份拎出来平分给四个女儿，不能寒了女儿们的心。”
“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份股份，能分到105平的房子，还敢觊觎弟弟的房子？”万志明不以为意，理所当然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把房子分给他们，不就等于送给外人吗？我有那么笨吗？还有，我养大她们，以后我们两口子老了，她们来照顾我们，不是应该的吗？”
也不知道万志明那4个女儿是怎么想的，反正没吵没闹，也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吵。毕竟父母都在，他们爱给谁就给谁，吵也没用。
但她们没想到，从小对她们耳提命面，要对弟弟唯首是瞻的几个姑姑敢叫板。
万家六娣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告知，弟弟万志明是他们家的根，他们家的宝，他们家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她们当姐姐的，就要好好保护弟弟。
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万带娣、万连娣、万葵娣、万来娣、万转娣一直认为，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跟股份都应该是弟弟的。要不是万招娣这么一闹，她们甚至不知道法律规定她们是有继承权的。
说不定在她们知道自己拥有继承权的那一刻，心里还固执地以为，家里的东西只能是万志明的。
只是她们是这么想的，家里的孩子可不是这么想，面对价值五百多万的遗产，谁不去怂恿各自的母亲去争？
她们原本还拉不下脸，怕被别人说老脸都不要了，可转而一想，这辈子拉下脸去辛苦赚钱也没赚过五百多万，只要给儿孙留钱了，还管它丢不丢脸。
反正始作俑者是万招娣，她们只是有样学样。
当然，她们在闹之前想去万招娣那里取取经，可她把手机号码换了，她们找不到她就直接上门堵她。
万招娣其实不太待见她们，三个姐姐从小就欺负她，两个妹妹是人精，以前求她借钱的时候是孙子，让她们还钱的时候就是老子。
大概她这辈子真没什么父疼母爱、兄友弟恭的福气吧，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也看开了。她们来就招待她们喝喝茶，想知道什么，也告诉她们，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知道，自己分走107平回迁房，万志明再气不过，也就天天在家诅咒她，可如今她们六姐妹都要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一份，简直要他的命。
果然，当万志明听说五个姐姐齐聚村办公室要求分遗产的时候，他快要疯了，眼睛杀红了一般地地冲出去，张惠珍也如同一只被惹怒的狮子紧跟随后。
万志明从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爷奶疼着，爸妈宠着，做了坏事就往几个姐姐身上泼脏水，关键长辈还信他护他，所以像万带娣如今都七十多了，还是很怕这个弟弟。
虽然老脸阔出去了，但面对万志明时本能的恐惧还在，她们五娣正襟危坐地看向办公室门口，听到万志明的骂人声时，腰背都僵了。
万志明冲进办公室，看到五娣犹如看见仇人一般，抬脚就跺在茶几上，指着她们大骂，“你们还要脸不？都嫁出去了还敢回来争家产，爷奶知道今晚都要在梦里掐死你们。”
此刻他已经气到面目狰狞，那双瞪得跟金鱼一般大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五娣吓得脸都白了，带娣的身体甚至在发抖，一边摆手一边把脸别向一边不敢看他，“不……不关……我们的事，是……是……招娣要……争，是……她……让……让我们争的……”
万建文正想让万志明冷静一点文明一些，谁知道他大手一挥，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万招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转身就冲了出去。
7.
万招娣跟钱锦堂结婚后，钱锦堂单位给他安排了家庭宿舍。别看现在是老破小了，当年能住进这么一套商品房，也是人人羡慕。
后来钱嘉安结婚搬去了对面城中村的自建房里，他们老两口还继续住在单位宿舍，直至钱锦堂去世，钱嘉安两口子不放心她，说什么都让她搬去自建房那边。
说到钱锦堂去世，也是让万招娣心塞。这些年钱锦堂帮了万志明很多，不然就他那投机取巧、好吃懒做的性子，连五个孩子都养不起，还怎么能有今天的生活？但万志明嫌晦气，连送钱锦堂一程都不愿意。
俗话说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舅公这种身份在本地是很有地位的，特别对于出嫁的女子，那是娘家的代表。所以，当时万招娣对万志明感到生气又失望，当没了娘家，逢年过节也不去他那边走动。他平时也不关心这个“没落”的姐姐，所以连她搬家都不知道。
当他凭着记忆去到单位宿舍楼下时，人还没上去，就已经在楼下破口大骂，生怕周围的邻居不知道。当然，这也是他想要的，他要让万招娣这个无耻之徒在这个小区抬不起头做人。
看到有人围过来，他跟张惠珍两人跟唱双簧似的，一个人负责骂万招娣，一个负责装可怜，简直比唱戏的还专业。
他们以为经过这番说辞，万招娣会激起民愤，谁知道大家觉得不要脸的人是他们自己。
住在这小区的，大部分是单位的退休职工，他们的文化水平算是老一代里面的佼佼者，就算学识一般，在单位摸爬打滚几十年，眼界肯定比普通人要高。更何况他们基本都赶上了计/划/生育时期，家里一个小孩，重男轻女的思想更为淡化。
就万志明想独吞遗产的下作行为，肯定得被他们唾弃。
“怎么招娣就不能分遗产了？现在讲究男女平等，都是女人，你怎么还为难女人了？”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指着张惠珍骂道。
“我看不要脸的是他们。”一个老大爷接着说：“老钱那么忠直的一个人，就嘉安这么一个儿子都没给安排工作，倒是为了你这小舅子求了不少人，你们的心肝是黑的吗？”
万招娣一家在小区的口碑很好，如今她被人欺负都欺上门了，大家当然不遗余力地出口相助。
万志明跟张惠珍一时被骂懵了，反应过来之后想反击，可周围都是一堆老大爷老太太，他们骂不过，冲动之下正想推人，不知道谁来了一句“舍得二三十平回迁房就尽管推”，瞬间不敢了。
这次，他们总算体会了什么叫“魔法打败魔法”。
斗不过正义的邻居，他们就找万招娣，可骂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出来。万志明只能伸手指向二楼的阳台，“万招娣，你有种就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招娣都去旅游了，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出来。”
万志明和张惠珍败兴而归。
其实万招娣根本没去旅游，只是邻居们故意误导他们罢了。等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热心的老大爷老太太已经让自己的孙辈把万志明夫妻俩叫骂的视频，配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
8.
万河村拆迁是近二三十年来赔付金额最高的一次城市更新项目，本就备受关注，现在因为万志明夫妇上了热搜，关注度是前所未有的高。
对于拆迁进程的推进，上面一直给的指示是平稳推进，讲究的是一个安稳。万志明这个热搜简直是个丑闻，甚至因为这个子女的拆迁权益划分的不公，让这个问题上升到男女平等的争论。
一时之间，万河村火了，万志明和张惠珍也火了，甚至有自媒体的博主去打听他家回迁房的分配打算。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才知道，万志明除了想坑6个姐姐，还想榨干4个女儿。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万建文这个当村长的，也被约谈了。上面敦促他赶紧让万志明和万招娣几姐弟把拆迁协议签了，这样分配方案落实好了，网友就再没有嚷嚷的份了。
他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拖下去，反正分还是不分，要怎么分，他们几姐弟总得坐下来好好商议。万招娣本就全权委托律师出面，看到万志明上来闹的视频后，更表示绝不让步，等需要她签名的时候再出现。至于其余五娣，虽然心里还是忐忑，但有男人儿女做后盾，也硬着头皮上。
现在就剩下万志明了，因为他总觉得万建文在偏帮六娣，如今看万建文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万建文正琢磨着怎么规劝他比较合适，他倒是先上门了。
万志明这次上村办公室可是有备而来，他是领着一群“受害者”来的。这群“受害者”年纪跟他差不多，都是因为家里有房子登记在已经去世的老一辈头上，如今有姐妹回来争家产的。
“自古以来，咱们万河村的宅基地都是分给男丁的，什么时候分过给女人了？所以留下来的房子都应该是传男不传女。”
“就是，嫁出去的女人有自己的婆家，她惦记自己婆家的东西就好，还敢妄想娘家的东西？”
“要是按这样子说，将来她婆家拆迁，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分一杯羹？”
“……”
这些个“受害者”都上年纪了，可中气十足，一个拍拍桌子，一个跺跺拐杖，说出来的话也好像很有道理，可他们都忽略了这件事情的底层逻辑已经发生改变。
“宅基地划分给男丁是老一辈的做法了，如今是男女平等的时代，所以分配财产应该遵循这一原则，法律也是这么规定的……”
万建文苦口婆心，可话还没说话，就被打断了，“别整天拿法律说事，法律是用来管国家的，咱们村有村规，用村规管理就可以了。”
万建被这强词夺理的“歪理”给气笑了，可今天来的人就是不给机会他讲法律，万志明甚至最后还威胁道：“再过几个月就是村长选举了，你要是一个按照村规为咱们村民谋福利的好村长，咱们当然选你。要是你是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专门帮外嫁女，不能明辨是非的村长，那不好意思，多的是人才能够替代你。”
9.
如今的万河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都不愿意嫁的落魄村庄了，村长之位也从原来的不争不抢变成今日的香饽饽。从年初甚至去年开始，有意竞选下一届村长的人已经私下布局拉票。
对于这些，万建文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上任这几年，自问尽心尽力，不贪不昧，村民应该会继续支持他。
经过万志明这么一闹，万河村反对万建文的人越来越多。这天夜里，万建文的媳妇周晓琳拉着他问：“对于下一届村长竞选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万建文看了周晓琳一眼，没说话，周晓琳急了，连忙补充一句：“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支持你。”
有了媳妇这句话，万建文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大学的第一堂课，教授就告诉我们，法令是忘我的，对谁都等量齐观。如果在拆迁这件事上，我因为害怕失去选票而有了偏颇，那是对我作为法律人的耻辱。更何况，条文框框摆在那里，我想偏颇也无能为力，我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无需多说，周晓琳已经明白丈夫的心思，她无所谓道：“这村长咱大不了不干了，反正拆迁赔款已经够咱们衣食无忧，到时候你觉得当律师太辛苦，就去应聘个法考培训班的讲师，混混日子。”
“行，我有几个老同事开了培训班，要是我想去，估计还挺抢手的。”
万志明和张惠珍持续在村里煽风点火，很快就到了半年度的村民大会，他们憋足了劲，打算在这场大会中彻底把万建文扳倒。反正眼下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只能分到1/7，他不好过，也得拉着万建文垫背。
大会定在周六的早上，要说以前是没几个人参加的，可自从拆迁被提上议程之后，大家参加村民大会的积极性空前，就连拥有本村股份的外嫁女也特意跑回来一趟。
早上六点不到，万建文就已经组织人布置会场。一如从前的红胶椅铺满了村办公室外的篮球场，主席台就是几张桌子搭建，简陋得看不出是一群即将成为千万甚至亿万富翁的股东来开会。
女人们最为积极，早早来到占位，不一会儿就把一片红色给盖住了。男人们更喜欢往榕树头下的水泥墩下面挤。一时之间，像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男女对阵。
万志明的四个女儿今天也来了，四姐妹在角落处找到位子。刚坐下来，老大万钻楠的电话就响了，是张惠珍给她打的。
她接起电话，那头就传来张惠珍语气不太好的嚷嚷声，“你们几个怎么还没到？不知道今天事情的重要性吗？真是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你们。”
不耐又夹杂着嫌弃的声音，明明已经熟悉到麻木，可万钻楠今天听上去格外刺耳，耳边不自觉萦绕着万招娣前几天给自己打的电话。
她说：“我知道因为争产的事，你爸妈现在恨极了我，你肯定也不待见我。我打电话给你，只是想跟你讲一件往事，看看对你会不会有启发。二十多年前，你爷爷摔了腿，有些严重，他怕花钱没说实话，最后痛得受不了才上了医院。当时是嘉安他爸给找了好医生跟进治疗，我也是忙前忙后地照顾，连最后医药费也是我结的。都是父母的孩子，要是你爸和其他几个姑姑愿意平摊费用，我当然也愿意，可你其他几个姑姑都不愿意。另外，当初你爸妈信誓旦旦地说家产是他们的，给老两口养老送终是应该的。所以，我找了你爸妈，最后你妈给了我一个十块钱的红包。就算是二十多年前，一天吃饭都不止十块钱。钻楠，我觉得你挺像我的。”
说完这些话之后，万招娣就挂了电话，万钻楠盯着暗下去的屏幕，手在发抖。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万志明在钱锦堂的帮助下做了一笔大生意，意气风发地带着他们全家去星级酒店吃饭。张惠珍也很开心，俨然一个富婆一样点了一大桌好菜，然后点着手指对他们说：“今晚你们放开肚皮吃，这好菜能够分给你们两口，但咱家的财产都是河清的，你们想都别想。”
“我们已经在球场了。”万钻楠冷冷回了一句。
“你这丫头，怎么自己……”张惠珍还没来得及发怒，万钻楠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10.
万钻楠的手机没有开外放，可三个妹妹就在她旁边，张惠珍的嚷嚷声，她们听得一清二楚。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老二万钻好小声嘀咕道：“我觉得四姑说得不是很准确，应该是咱们四个都像她。”
在接了万招娣的电话之后，万钻楠在四姐妹的微信小群里，把这件事说了。大家当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都不好受。
从小，她们的日子就不好过，爹不疼娘不爱的，总怨恨她们为什么是女儿不是儿子。每次万志明或者张惠珍跟村里人起争执，他们回到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就是看咱们家没儿子才使劲地欺负咱们。”运气好的时候，她们躲起来了，运气不好的时候，便是一顿揍。
都说隔辈亲，同村不少女孩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疼，她们的爷爷奶奶虽然没有打骂他们，但总忍不住朝她们叹气，“要是你们四个当中，有一个是男孩就好了。”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母如此，肯定是受了爷爷奶奶的影响，而她们的弟弟和弟媳，也极有可能继承父母的尖酸刻薄。
就拿这次的拆迁来说，她们每人一份股份，可以分到105平的房子。而万河清作为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姑姑们闹了这一出，他可以拿到10套房子。这十套房子，八套是大的，两套是小的。换做是别人家，至少也会拿出两套小的补贴一下女儿，可万志明想都没想过，张惠珍甚至想让她们都拿最小的80平房子，把多出来的补给万河清，让他的房子都变成大房子。
另外，平时老两口身体有些什么不舒服，近在咫尺的万河清不叫，偏要打电话给她们，让她们带去医院，十次有八次，费用是她们给的。其实万河村上了年纪的人都很讲究，看病买药一定要自己给钱，别人帮给的，觉得是“送药”的意思，寓意不好。万志明和张惠珍其它方面很讲究，但到这却出奇地无所谓，至于万河清两口子，就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所以说呀，她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万招娣。
“姐，我不想再这样了。”老四万念楠说：“四姑六十多的人都敢反抗了，我们为什么还当缩头乌龟？”
“反抗？要怎么反抗？”老三万梦楠说：“爷爷奶奶不在了，姑姑她们还能争一下，咱爸咱妈受了这次教训，估计到时候回迁房全写万河清的名字，以绝后患。”
“既然他们不打算分家产给咱们，咱们以后就不给他们养老。”
“你想多了，网上多的是没养过孩子的父母要求孩子赡养，他们好歹把咱们养大了，法律规定咱们得赡养他们。”
她们这头还没聊完，主席台那边就宣布村民大会开始。
万建文站在中间，手里拿着麦克风，简单跟大家问好之后，就开始汇报万河村上半年各项经济收支、拆迁签约进度等事项，半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按照惯例，他会询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然后大家基本没什么要说，再领个参会误工费就散会了，但今天他刚问完，万志明就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抢过麦克风就指着他说：“各位村民，我觉得万建文这个不顾咱们万河村世代子孙利益的人，没有资格担任咱们村的村长。”
万建文早就料到今天不平静，此刻面对万志明的叫嚣也淡定从容，双手交叉在身前，远远看去，有种洗耳恭听的感觉。
11.
万志明看着万建文临危不乱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泛起嘀咕，可转而又认为这人只不过在装镇定罢了。他快速捋了捋这几天在家练的稿子，然后滔滔不绝地控诉万建文的各种“劣行”。
其实万志明说来说去就一件事，就是万建文如今的做派会影响到万河村男人的地位和利益，今天站在台上，只不过是想煽动更多人讨伐他。
“再这样子下去，咱们万河村以后就不姓万了。咱们要打/倒万建文，赶走外嫁女。”万志明一手高举，一手拿着麦克风用力呐喊。
话音刚落，万志明事先就打好招呼的同伙立刻站起来高声附和，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跟风，却只是零零散散几个人，跟事前的预判出入很大。甚至女人聚集的这一边气氛有些诡异，安静得让人心里发虚。
万志明拼命朝万海霞使眼色，万海霞坐在女人阵营的最前面，此刻虽然没有往后看，后背却能感受到强劲的压迫力。
她看不惯万招娣，是因为替她妈打抱不平，据说当年跟万招娣偷偷处对象的人是她爸，她妈说她爸这些年对万招娣还念念不忘。万招娣那天第一次走进村办公室时，她的热情是装的，就是想套点话，然后在村里添油加醋地抹黑她。
万志明知道这层关系，她又给他通风报信也让他看穿了她的意图，所以才拉拢她一起反了万建文。只要她站队站正确了，将来新一任村长也会惦记她的功劳，让她继续担任妇女主任。
可她到底是个怕事的，现在万志明分明是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她当然不会冲锋陷阵当炮灰。她悄悄低下了头，假装没看见万志明。
万志明气急，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角落里的四个女儿。他前几天已经跟她们交代清楚，也承诺事成之后少不了她们的好处。
他首先是看到万钻楠，然后看到其余三个女儿。她们倒是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只是今日看向他的眼神跟以往有些不一样，虽然隔得很远，也不是看得特别清楚，可就是让他感到不安。
万钻楠看着瞪向自己的父亲，他的眼神里有敦促、有责备甚至有威胁的意味，她甚至闭上眼都能清楚认知，因为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因为她生而为女人的先天属性，好像再怎么努力，都不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她是85后，出生时赶上改革开放，身边很多同学朋友都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只管好好学习就行。可她却像是六七十年代生的人，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家务活，明明学习名列前茅，最后却连大学都不让考。
她本来有个互生好感的高中同学，但因为自己没考大学，在他面前感到自卑，渐渐就跟他断了联系。她进了工厂，后来嫁给了职中毕业的老公，纵使再努力，她好像就被困在了一个阶层里，永远都逃不出去。
这一次的拆迁，是她活了快四十年，第一次遇到的好事。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这么多羡慕的目光，个个都断言她娘家房子这么多，肯定能再补贴一点给她，可事实上，她的娘家还反过来觊觎她的股份。
就连今日安排她当出头鸟，也是为了娘家的利益，而她除了被人当做笑话，什么都得不到。她太了解她爸了，模棱两可的好处，估计一顿饭就把她给打发了。
在万志明再一次朝她瞪眼之后，万钻楠站起身来。她的动作让身下的红胶椅往后移动，发出闷顿的摩擦声，在安静的会场显得格外刺耳。
大家循着声源纷纷往角落看去，只见万钻楠平静地站着，然后不急不缓地开口，“建文大哥担任咱们万河村村长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好村长，因为他公平、公正地对待我们每一个村民。特别是当初他为咱们万河村的外嫁女争取应得的利益，他尽到了一个村长的职责。另外……”
说着，她把目光投向万志明，看着他彻底黑掉的脸，她却丝毫不害怕，继续说道：“都说建文大哥在拆迁赔付上处理有失公正，我认为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村委大楼二楼的办公室，每天都有多个律师在场，也有街道办派来的工作人员监督，他要如何越过他们偏袒某些人？”
万志明绝对没想到，从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大女儿会在关键时刻倒戈，他已经不仅仅是气得要骂人，而是直接抡起旁边的椅子就朝万钻楠冲过去，“你这个不孝女，你这个赔钱货，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万……”
万钻楠的话如同一个炸弹一般，把在场所有女人都炸醒了。在这个一直强调男女平等的社会，男女真的平等了吗？如果真的平等，为什么父母的家产通常都是紧着儿子？如今法律已经规定他们平等了，他们还要执迷不悟地守着男尊女卑的老一套吗？
万志明没走两步就已经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她们有年轻的、有上了年纪的，有肥壮的，也有清瘦的，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他接近万钻楠这个敢于为了她们女人发声的第一人。
就这样，万河村半年度村民大会在一片混乱中草草结束了。
两个月后，在距离回迁房动工只剩最后一周的这天里，万柏枝及万秀兰遗产分割要签订落实了。
万志明再不情愿，今天也要签名确认，要不然他成了钉子户，项目直接绕过他位于角落的房子，对整体基本没有影响。
这天，久未露面的万招娣在钱嘉安及律师的陪同下来到了万河村办公室。就算木已成舟，万志明也不让她好过，眼神怨恨地盯着她骂道：“要是我知道你这么不要脸，当初你嫁不出去赖在家里的时候，我就应该让爸妈把你赶出去。”
万招娣看着万志明，脸上情绪波动不大，只是嘲讽一笑，“他们是不会把我赶出去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当年造谣我私生活不检点这件事，就是咱们的好父母传出去的。”
这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去回想的一件事。她是众多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万柏枝和万秀兰想让她攀高枝，嫁户好人家可以帮衬娘家，为了断了万河村及附近村落农村年轻人的想法，宁愿让她蒙羞。
后来，她如他们的愿，嫁给城里的钱锦棠。钱锦棠看在她份上，给了万志明很多帮助，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为了让她出钱给万志明建房子，竟然威胁她。只要她不从，就把她年轻时私生活不检点的事情告诉钱锦棠。
就算这件事是假的，可这件事已经传得跟真的一样，加上她新婚夜没有落/红，钱锦棠说相信她，因为听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可如果这事传到他耳里，他还会继续相信她吗？
她不确定，也不敢冒险，因为她不能失去钱锦棠。失去他，意味着失去唯一的依靠，失去唯一的家。她的娘家，从来都不是她的家。所以，她只能妥协，给万志明建了房子。
听完她这句话，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震惊。钱嘉安看着母亲沧桑的侧脸，心痛不已，他伸手抓住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似是想把自己所有的力量给她，让她去抵抗这个世界的恶。
感觉到儿子的力量，她扭头看了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不要浪费时间了，赶紧签字吧。”万招娣不大却有力的声音响起，几个律师站起身来，快速分发文件。
早上出门时天还阴沉沉的，等签完协议走出万河村，太阳已经当空照。万招娣眯了眯眼，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妈，我听林姨说，她月底组织小区的老友记出省旅游，到时候你也去，就当散散心。”钱嘉安生怕她说不去，又补充一句，“房子价值五百多万，你就拿个零头去玩玩。”
“行。”万招娣爽快答应了，“不过我今天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你陪我走一趟。”
半个月后，林芳上门收身份证，给大家统一报名去旅游。当她接过万招娣递过来的身份证，看着上面“万玉莹”三个字，不由一愣，“这……怎么回事？”
万招娣笑了笑，说：“扶弟魔万招娣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我是为自己活的万玉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