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在潮湿和阴冷中挺过了一个冬季之后,莎子终于死在了春天里,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百花齐放,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这让他的人生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惨了。
·外乡人·
莎子并不是许家人,他在原配妻子死后不久,就入赘到了许家,招他上门的人家,同样也是一位寡妇,门当户对,他们很乐意能凑在一起,应付着接下来的日子。
莎子具体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很多人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只在记事起,大家就叫他莎子,而后便一直叫他莎子,这个“莎”字,方言里也不知是沙,还是傻,还是其他的什么,便用最通俗的字眼来代替吧。他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精明中带着些许狡诈,这样的人如果做生意是最好的了,混的再差不至于饿死。偏偏他又是个闷葫芦,这便难办了。自私自利的品性使得他不爱做田里的活,甚至看着都会觉着累,但是闷头闷脑的性格又使得他玩不转那些世俗的把戏,这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可是他能走到这一步本身也是不易,更是不舍得退出去的,所以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抑或椅子上,或者田埂上,惬意的掰着手指头过日子,逍遥自在了。
他的妻子是一个和善的女人,该是说不上妻子的,至少没有得到法律上的认可,也没有国家开具的证书,姑且算和他凑日子的女人吧。他的女人叫毛英,在我印象中的她,至少是算得上和善的,每每遇见她,她都会带着笑容向我打招呼,这让人感觉很和蔼,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命运捉弄,她是不是也配得上一个幸福的生活呢?
·羁绊·
人老归家,叶落归根。人总是有了羁绊,才会有了一个惦挂的地方,或者方向,莎子也是如此。
在入赘后的不久,这对凑日子的夫妇便迎来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我想这就是连接他们彼此的一条通道吧,往复间,双方都将爱意倾囊而出,慢慢的孕育了这个家,给了彼此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个累了倦了可以休憩的港湾。
他们的孩子活泼可爱,乡里人给孩子取名都要叫外号,而且越难听越好,名字越下贱,越好养,阎王爷划不到生死簿,自然也带不走。他们便将他唤作“猫仔”,一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名字,丢在汪洋的人海里谁也搜寻不到的那种平凡,却寄托着他们的爱,深厚的爱。
我在多年以后见着了猫仔英俊的模样,才确认下来莎子年轻时或许长得不赖,我想这应该是毛英在年轻时很乐意接受他的原因,长夜孤漫,谁不想枕边有着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呢。他们本可以将这个家庭建立地快富裕、快乐、幸福,然而情况却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天天下滑,让人看不到未来,日以继夜,每天承受的都是更坏的结果,这足以让人崩溃。
莎子的品行和性格并没有随着孩子的出生而稍微好转,他照旧是在那个死胡同里,而且更加舍不得出去了。
·逛鬼·
莎子起初还会去劳作,但是也只是做个模样,他会很早的出门,趁着天气凉爽,便在田地里打个转身,然后在早饭的时间里回到了家,开上一瓶啤酒悠哉悠哉的喝着,花上近一个小时后,醉意便上来了,然后顺理成章的呼呼大睡起来,直到午饭、晚饭,如此往复,毛英也觉着不妥,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谁叫他爱喝呢!
时间长了,这招便也不管用了,酒好歹是奢侈品,经不得那样喝,何况还影响劳作,毛英便断了他的量,一天只能一瓶了,而且下午的时间段,他也被赶去放牛,总是要有一些事的,不然真连逛鬼都不如了,毛英愤懑的骂着他。
就这样,他便像我们孩子一般,放起牛来了。他自是不和我们一起的,在拖到午后四五点钟的时间,他便牵着那头快瞎了的老牛出门了,怀里通常会揣着偷拿出来的一瓶啤酒,然后找到阴凉处,把牛丢去一边吃草,自己照常便醉起来了,在夏日的凉风里,怡然自得。
所以,牛也终于丢了。毛英在很深的夜里,才在湖边的草丛旁找到了他,他也刚好睡醒,就被手电筒直直的照着眼睛,便眯着双眼忿忿的骂道:“操他妈的,谁啊?”
毛英是急哭了,折了根树枝就狠狠地向他抽去,一边抽一边叫道:“放牛、放牛、你个逛鬼,牛呢?”
那天晚上,村后的哭骂声持续了好久,仿佛也没有停止过,只是在失去了争吵的精力之后,他们才逐渐消停下来,莎子就蹲在墙角,不还口,也不还手,倒是又瞌睡起来了。
他便真成了逛鬼了,终日无所事事,毛英也不敢再给他事做,只断了他所有的酒,随他去了。
·印象中·
我对莎子印象最深的时刻,是在零几年的八月,那时的我还上着小学,暑假的时间里就被关在家里做作业,看不得电视,也不能出去玩水钓虾打扑克,终日只能躺在吊扇下的竹席上发呆。
午后,炎热的天气开始缓和,家里的大人都出门忙农活去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打开了后门,光着膀子的莎子就站在门外,手里提溜着几个空啤酒瓶子,他窃窃的望屋里看了看,随后望着我说道:“森林大叔在家吗?”
“我爷爷去地里了”我说。
“哦,商店关门了,我想拿这几个酒瓶子和大叔换瓶啤酒喝。”他盯着我说道。
“可是我爷爷不在,要一会儿才回来。”我说。
“嗯,要不你拿给我吧,我再给你加几毛钱,你去买冰棍吃。”
我盯着那几毛钱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道:“可是我不知道酒放在哪。”
他有些无奈了,仿佛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那般,火辣辣的太阳把他烤的汗涔涔。他率先熬不住了,无奈的说道:“好吧。”便悻悻的走开了。
他是连小孩都骗不过的。
·爆发·
毛英靠捡纸为生,说不好听些,就是捡垃圾。当然并不是真的捡垃圾,这只是一个幌子,和同村的一些女人一起,她们会在清晨出门,提上几个麻袋,终日游走在县城的四周,专门寻找着那些空的厂子,工地,或者屋子,又或是房间,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有东西,没有人,那她们便是找到猎物了。
通常,她们一个人站岗,一个人接应,剩下的人,都进入到建筑里,有什么,就拿什么,铜铁线可以卖钱,旧物品可以换钱,滞销的商品可以贱卖,钢筋铝板可以出售……等等,只要是有用的东西,统统搬走,然后砸成一小块一小块,塞进麻袋里,找最近的回收店,卖了钱,傍晚,再拿着空空的袋子回家,这就是她们的生存方式了。
无奈的生存方式,总归是要出事的,她们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被发现了,做贼心虚的她们一哄而散,夺路而逃,毛英在跳往另一栋楼时摔了下去,后脑勺摔破了,大出血,所有人都被吓坏了,急忙把她送去了医院。
命好歹是保住了,幸亏是抢救的及时,毛英在县医院躺了好几个月,才痊愈了回到家,拼着命赚来的钱,全送进了医院,还落下一身债务。她们这属于入室行窃,厂家老板同意不追责,大家便在私底下和解了,几家人商量着一起拿出了些钱,把毛英的债给平了去,算是仁至义尽了。
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家庭,便被不休的争吵声填满了。看着终日躺睡在家里的莎子,毛英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买上了十几把锁,把家里有门的地方统统锁了起来,再把莎子的东西统统丢了出去,最后拿起铁锹,拼了命的把他往外赶,歇斯底里,仿佛十几年的苦闷,就要在那一刻全数奉还。
莎子无家可归了。
·候车厅·
在继续游荡了好几个月后,他本是回去了家乡的,但是离家多年以后,加上举目无亲,还有狼藉的名声,他在家乡也活不下去了,被直接赶了出去,不许再出现。他捂着仅剩的十块钱,搭上了人生的最后一趟班车,回到了许家,没有片瓦遮身的他,便霸占了村口废弃的候车厅,在那里安居了。
平常,他从村里的垃圾桶里捡取一些生活用品,饿了,就跑到周边的村里一家一家要饭,慢慢的也没有人施舍给他了;于是饿急了,他就去偷,直到家家户户都开始上了锁;实在没钱了,他就躺在马路上拦车,直到车主也开始唬他了,他怯怯的走开,再也没有生计了。可是他也是幸运的,在这样活过了几个年头之后,猫仔长大了,开始时不时的给着他一些生活费,莎子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了下去。
一晃近十年过去了,候车厅已然成了莎子的第三个家,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逛也逛不动了,他理所应当地躺在那湿潮的被褥里,看着他的孙子走去上学,看着毛英从他身边快速的跑过,看着路人指指点点,对他嗤之以鼻,也看着猫仔开着雪白的轿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与谁都无关。
·解脱·
挺过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季,莎子终于在春天里死去了,他蜷成一团,骨瘦如柴,死得其所。
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