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冷峻
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谓天道,便是“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同理,天亦不会因不平而发出判决,更不会对邪恶稍加惩治,天对这一切,均只会冷眼旁观。
然而,文学作品是人写就,而非天写就。作者若想有天的视角,那便不得不牺牲自己判断的权力,不得不牺牲自己影响剧情走向的权力。冷,即无情;峻,即高峭,冷峻,即在高高的悬崖上冷眼旁观。
“他罪恶的双手沾满鲜血”,显然不是冷峻的言辞,因为你对那双手定了性——罪恶。
“他杀人三十三次,总计三十八人,均无缘由”,这是冷峻的言辞,那人如何,作者并未定性,作者只是把事实说了一遍。
天道,乃是悲剧性艺术创作的巅峰,当作者无法左右事物的发展时,那么作者已经成功了。
诗是最精炼的抒情文字,是故天道不易。
老子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从这个意义上讲,圣人是冷峻的,就如天一般无情。所以,杜甫是诗圣。
三吏三别自不必说,千古一律登高亦不必说,单是一首孤雁便尽得天道之冷峻: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通篇写一只孤独的大雁,虽有拟人化的“谁怜一片影”,却终究没有纯粹的自我抒情,颈联通过似犹见、如更闻来反衬雁之孤独,尾联又添了一群野鸦在旁边聒噪,孤独之意犹胜。此情此景,非唯作者无力、读者亦无力。然而读者虽无力于让这孤雁不再孤单,却一眼便看得出孤雁之不群,诗人并未说孤雁高傲,亦未说野鸦宵小,可二者之别,一见便知。可谓冷峻之至。
冷峻的文章并不难写,由于篇幅较长,完全可以将白描与抒情分开,叙时不议。然而诗句太短,但凡有议论,便非冷峻之诗,然而通篇无议论抒情,又想表现出自己想说的情怀,那就难上加难了。
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有一段精彩的叙事,“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这是何其冷峻之辞,相当精确且无情,然而字无情,读者之情绪却不得平静。这就是天道,把事实呈现给读者,善恶价值悉由读者判断。
然而,鲁迅在文章中早已说明,“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篇幅长的好处。
杜子美《石壕吏》便是冷峻的典范: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他到底是如何忍住对此不置一词的,实在难说。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无论他评价与否,读者均会产生相同的情绪,这就是冷峻之威力。
所以,冷峻之辞,多溢文字于情境,而吝于心境之描写,更不会突然讲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