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总的幸福生活

2018-09-20  本文已影响706人  梅庄主在梅庄

上了学后,我成绩一直很好。每次拿回家奖状,厉总就贴在东墙上,边贴边说,浑身上下啊,也就脑子好使这点儿随了你姥娘家的门风。

曾有邻居不无羡慕地当着厉总的面夸我懂事儿,打小知道用功读书。厉总站起来居高临下端详了我一会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长得那么难看,再不好好读书,以后靠什么来养活她自己?

初三的时候,开始跟班里一个男孩子偷偷早恋。无暇顾及学习,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的厉害。

男孩儿住邻村,每个周末就骑自行车到我家门口转悠,等我出门。厉总碰到过几次,不过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过。

我们村逢五、十是大集,集市很大,就设在主街。逢集的日子,方圆几里的小商贩们都会赶过来卖东西,很是热闹。赶集的时候,厉总就会拖着我一起,买完东西要算账,她就会把我推到前面说,来,你来给算算我该付多少钱?通常在我吭哧吭哧半天算不出来,脸憋的通红的时候,她就一口喊出价格来,准确率能精确到分。

入秋后,天气变化无常,一早一晚有些凉了。有一个周末,恰逢村里大集,厉总叫上我一块去,说是要给我挑件毛衣。

那么多小摊都摆着毛衣卖,款式都差不多,她却单单拉着我直奔最东头那家。

“姊妹儿,那件深红色的套头毛衣怎么卖?”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她指着挂在边上的一件毛衣问那个矮胖的女摊主。给我一种感觉,她绝对不止一次来过这个摊儿。

“28一件,纯棉线的,可以贴身穿,你要拿的话给25吧!”

“你卖的就是贵,同样的货别家才卖22,不过没有这个颜色了。22吧,你卖我就拿走。”

……

两个老娘们儿就三块钱,站在那儿你来我往,开始了价格拉力赛。

我不敢抬头,女摊主的儿子,那个在衣服间躲闪的男孩子,就是我的早恋。前一天课间还偷偷给我写过一封情书,看得我面红耳赤。

毛衣最终没买,具体是不是因为价格没谈拢,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跟厉总回家的。只记得我当时特别鄙视她,觉得她像个阴谋家,明明所有的一切她早就知道,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不动声色地羞辱了我一番。

晚饭没吃,我躺在炕上面朝墙旮旯赌气。厉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招呼我起来吃。

“中午的事儿你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是不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想好了,你要一直跟他谈下去呢也行,那就做好准备回家种地当泥腿子。你老娘我地里刨食儿半辈子了,正愁没有帮手。”她说得一本正经,面无表情。

我的早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倒不全是因为厉总的话起了作用,主要我很突然地就感觉索然无味了。事情被厉总挑明以后,以前那种偷偷摸摸的甜蜜感觉荡然无存了,这让我感觉很无趣。

时至今日,别的不敢说,单就对孩子早恋这个问题上,我对我们家厉总的策略是佩服不已。跟别的家长如临大敌,提前慌了手脚乱了分寸不同,她就像隐藏在民间的一个身怀绝学却深藏不露的老中医,根本不需要面对面,隔空就可以望闻问切,一剂猛药稳准狠,不动声色就让你药到病除,且终生不犯。

中考的时候,填报志愿。我跟厉总商量,想报考中专,我担心自己没有那个毅力熬完三年高中考大学,再说就算熬过去了,也不能保证能考上大学。上中专一样可以走出去,不再在泥土里刨食儿。

厉总劝我,不着急,想明白了再填也不迟。她说,大道理嘛我也不会讲,不过我总觉得人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读书多了眼界自然就高了。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你别担心家里的经济条件不行,你要是想考高中读大学,家里就算再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到底。

中专毕业后踏入社会,面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或事,疲于应付的时候,就会心生悔意,假想若当年听了厉总的建议,读了大学是不是就会有更好的人生呢?

可惜,世上有卖砒霜的,有卖耗子药,安眠药的……独独没有卖后悔药的。

工作后第二年,我跟厉总说,我谈恋爱了。她眼睛睁得老大,一脸惊奇地说,“谁瞎了会看上你?你又懒长得又难看还不会做饭,到底是谁瞎了啊?”

我把那个人带回家,让她看,她偷偷地拉我到院子角落里小声说,“家在农村,条件都没有咱家好,我跟你爹都不同意,你就不怕嫁过去会吃很多苦?”

最后看我不说话,眼里噙了泪,她长叹一声说,“算了,女大不中留,一个娃一个命。”

在结婚收不收彩礼这件事儿上,可能是厉总这辈子作出的最后悔的决定。

结婚的时候,她说,我是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再说人家也不富裕,彩礼就免了吧,咱有就多陪送闺女点儿。

结婚那天,她对那个来接我的人说,过日子难免会有磕磕绊绊,要多包容她,她从小被我惯坏了,脾气是大了些,心最善良,要多疼她,如果有一天感觉受不了她了,就来退货,我们可以高价回收。

扭头看着一旁哭成泪人的我,一脸嫌弃地说,快别哭了,今天你应该多笑一笑。你看你哭得,都把你脸上那层厚腻子冲掉了,真难看!

在我真正走进婚姻,过了几年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后,厉总开始幡然悔悟,她不断地自责:当初要十万彩礼,再陪送闺女十二万,跟一分彩礼不收陪送闺女两万,结果怎么会一样呢?白手捡来的东西,谁能当宝贝一样藏着呢?我精明了大半辈子,临到在自己闺女身上,却失了算计。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了一丝异样,然后开始哽咽。每遇到这种场面,我都冷着脸快步离开,心却难过得抖成了筛子。

结婚四年没有孩子,我身边开始有人说三道四,我可以假装听不见,但是依然骗不了自己,那段时间抑郁地不愿意见人。

厉总劝我,孩子投胎到父母身边也要看缘分的,没来就说明缘分还不到,把心放正当了,该来的总会来,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儿请回家一尊送子观音像,找后街王大爷他儿子来家里仔细看了风水,放在客厅一隅,早中晚吃饭前,都要拜拜,闭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每每看得我心酸。

心诚则灵,她说。转过年来,得知我真怀孕了的时候,厉总手里攥着医院的B超单子喜极而泣。她逢人就说,她的闺女心地善良,一脸福相,怎么看都不是缺儿少女的命。

结婚第十五年,我再次怀孕生了女儿。从产房被推出来的那一刹那,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厉总奔过来伏下身子趴在我身边跟我耳语,闺女,你跟你老娘一样好命,这辈子有儿有女了。我虚弱地睁开眼,眼睛被厉总那满头银发刺地生疼。我撇了撇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当年,我出生的时候,还不是因为那72斤麦子才没被送走。我说。

当年随口就给我起了个贱名叫小花,现在你再随口给我闺女起个贱名吧,要不就叫小草?我又说。

呵呵。厉总笑得很开心,说,我这闺女啊啥都好,就是爱记仇,这一点儿可真没随了你姥娘门上的家风。

厉总坚持要让后街那个王哥给我闺女查字典起个名儿,在她看来,王哥是继他爹之后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了。才高八斗九斗都不止,起码十斗。

我断然拒绝。看看床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肉团,想想伴随她漫长一生的名字,即将出自她姥姥钦点的乡村名流之口,我就受不了。不说自带浓厚的泥土气息吧,也会裹挟一股正宗的乡村结合部范儿。

叫翟葳蕤吧,我拿笔写在纸上跟厉总解释,葳蕤,草木茂盛的样子,意喻生命力顽强,正好孩子属羊。

别跟我说些曲里拐弯。还没等我解释完,厉总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打断我说,笔画那么多,那么难写,经常写还不得把孩子的手指头累坏了?这以后上学,别的孩子试卷都快答完了,她还趴在那儿吭哧吭哧没写完名字。不行,我不答应!

孩子最后名字敲定叫翟芮。芮,草木出生的样子,自带清新美好。厉总很满意,我出院后,带孩子回家住,别人问起孩子名字,她就抢先我一步回答。末了再添一句,名字是孩子她妈起的,这得亏当年读了个小中专,要是听我的坚持去考大学,估计现在的才气不会比后街老王家那孩子差。

孩子大一些的时候,闲暇之余,我也开始试着提笔写点文字,写写身边的人或事儿,写写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对生命的敬畏等等。有时候一些能打动人心的文字陆续被别人喜欢,并开始见诸报刊。

厉总一脸茫然,“就你那水平,满篇的错别字也会有人喜欢看啊,现在的人脑子都怎么想的?”

第二天她就在村里邻居间开始炫耀,“闺女都能写字发在报纸上了,以后要出书了,哈哈哈哈哈。”

村东头有个婶子,跟厉总同岁,生日也在同一天,俩人关系特别好,厉总不忙的时候,会踢踢踏踏穿过长长的后街去找婶子说会儿话。

有一年她俩过生日,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婶子家门口停了两辆车。

东头俺婶子家我那俩哥哥也回来了,我看门口停着车。我跟厉总说,你俩都好命啊,俩儿子都事业有成,不用你俩操心。

戚,厉总轻声哼了一句,你婶子哪有我命好?就俩儿子,身边连个贴己说话的闺女都没有,你不知道她有多羡慕我……

说这话的时候,厉总正在往锅里下饺子,我站在她身后,帮她扶着盖顶,屋子里热汽腾腾,我看不清她的脸,感觉她像一个微微发福的仙女。

我从后面圈住她的腰身,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问,老娘,你说实话,当年若是村子里没有给咱那72斤小麦,你是不是真的就把我送出去了?

厉总扑哧一笑,用拿爪篱的那只手腕蹭了蹭我的手,说,咳,快别说那72斤小麦了,就是72斤金豆子都没我闺女金贵啊,我怎么舍得送人呢?只有我的闺女,看到特娘被人骂,会二话不说抡起马扎子迎头就上啊!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转过身来,一脸嫌弃朝我嚷嚷,走开走开,你把鼻涕蹭在我后背上了,湿湿凉凉的,难受死我了。都这个年纪了,还说哭就哭,也不嫌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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