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服
她来了多久了?一个夏天?一年?还是好几个春秋?大概是好久好了吧,久到,我都不记得确切的日子,久到,我已经想不起来她第一天来这儿,听了什么戏。
日本人早在冬天就打进了奉天,奉天城内一片狼藉,偶尔还能在这儿看到色匆匆的大胡子。可是乔耑并不介意这些,他的脸上甚至并没有一般百姓面上时而浮现的惶恐,惊诧,大概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能不能唱戏。他不在乎自己是给谁唱戏,也不在乎那些听戏的人,可能有多大的罪孽。
我在乔耑身边待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那双微挑的凤眼里,流露出对任何事物的在意,哦,不,他大概是在意我的吧?每次演出结束,脱下我的时候,我总会享受一会儿他的爱抚,他的略带专注的目光。
2月,日本人是越发的猖獗了,他们似乎在预谋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奉天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军事要地,每天来来往往的听客也失去了往日的悠闲。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要随乔耑一起再寻找一个新的地方继续唱戏时,她出现了。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或者用姑娘来称呼她,已经不太合适了?那天戏班老板那天提前跟乔耑打了招呼,千叮咛万嘱咐跟乔耑说一定要好好唱,今天有南方来的军爷啊。军爷我们家乔耑还见得少吗?恐怕比你这辈子见得都多,有什么稀奇的!我不屑地想着,乔耑亦是不在乎。是啊,他只在乎自己的戏啊。
时间一到,一双双被锃亮军靴包裹的腿迈进了低窄的门,不算狭小的空间霎时里充满汉子们爽朗的谈笑声。一瞬间,我有了想成为一件军装的想法。乔耑抖了抖水袖,打算上台了,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那些军装了,倘若一切只到这里结束,那乔耑还是那个只爱唱戏的乔耑,而我,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戏服。
可是没有如果啊,这个时候,门又吱呀一声响了,台下的大老爷们竟都站起了身,全然不顾台上还在独自婉转的乔耑。我生气地望了过去,希望门口的不速之客能感受到一件戏服的愤怒。
“都坐下啊,安静点儿看戏吧。”女人的声音?!没有人能按奈一件戏服的好奇,我紧盯着那个刚进来的女人,看到待她走到灯光下坐好,随意搭起了腿,然后冲戏台上的乔耑歉意地笑了一下。
天老爷啊,这个女人怎么能笑的这么俊呐。不同于一般江南姑娘的细细弯弯的眉眼,好像有棱角一样的眼眸深邃地仿佛能将人溺进去一样,刚刚那轻轻一弯,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前几天乔耑看的话本里的小姐了。我抬头偷眼看乔耑,乔耑好像没受什么影响,依旧投入地唱着他的戏。我不死心地继续寻找,哈,乔耑的耳尖红得像要滴血了。
我满足地继续观察着这个女人,两条腿闲闲地搭在矮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敲着,一身军装穿得笔挺精神,竟毫不逊色于后面那些汉子。我想,我一定又想成为军装了。
不知不觉乔耑的戏结束了,那些军爷们也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女人也收回了腿,起了身。!刚刚没有注意,她站起来有那么高,乔耑他们班子里唱旦角儿的小生都没有那么高吧。乔耑微微地颔了首,退到了台后。
奉天的日子依旧过得平淡无奇,我已经习惯了常常窗口路过的日本兵,习惯了那些日本兵骂骂咧咧地东倒西歪,习惯了不时有不安忐忑的戴着大檐帽的男人路过,哦,对,我还习惯了她和她的兵,开始经常来这个小戏班听戏。
她总是来,有时候是一身的尘土,我甚至能听到院里那一匹匹疲惫的马的喘息声;有时候是忙里偷闲地穿着长衫,闲庭信步地走进低矮的小门……她来的多了,我便慢慢地知道,她的父亲是一支野兵的头头,小鬼子来之前是占山为王的那种人,她自然也在这动乱的年代四处奔波,刀枪为伴,有时我甚至会为,她与那些小姐儿用的胭脂水彩无缘而感慨。我开始幻想她是不是曾经跋山涉水,潜行万里,只为了一份密信,她是不是在战火中有过一份份刻骨铭心的回忆。看,都怪乔耑,要不是他那些话本,一件衣服哪来的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啊。
她不挑戏,谁的也听,连嗓子最不好的小青子的戏,她都能一听一个晌午,这不无令我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她和乔耑会有些什么故事呢。
她和乔耑是真的后来有了故事,但我却真的希望,他们从未有过那些故事。
奉天快要守不住了,这次大概是真的要守不住了吧。这天半夜,乔耑猛地把我塞进了箱子,然后便是一片黑暗。怎么了?
乔耑和其他奉天的市民们,在或官兵,或自卫队的保护下,缓慢地出了城。突然我狠狠地撞在了箱壁上。又怎么了?
一阵无像是无止境的混乱后,箱子被狠狠地扔在了墙上,我从裂开的口子中掉了出来。竟然是在小鬼子的地方!乔耑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放心地确认了他还有气。
紧接着几个日本兵推着一个人进来了,是她?我从未见过这么颓废的她,就连她刚才战场上下来的时候,都是明媚灿烂的,现在的她,虽然脸上没有什么伤,但眼中那最令我羡慕的光已经不见了,我曾经幻想过的军装,也沾满了血迹,变得像是染了锈。
“就是你这样的女人,烧了我半个场地?还怂恿人民们离开我们大日本帝国刚刚拯救的土地么?”一个留着不敢令人恭维的小胡子的三角眼说道,“不过别急,你以为你有大把的时间和我们对抗,我们就没有在你身上下过功夫吗?你母亲是个唱戏的吧,你也喜欢听戏吧?不巧了,我刚刚捡回来了个唱戏的,据说是这奉天里唱的最好的,说不定,你也见过他?”说着,三角眼狠狠地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乔耑。
“你要是痛快点说了,你父亲他们和政府军接下来的计划,我还能让你好好地死,要是非得逼我做点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没那么好玩了,嗯?”说着,他又踹了一脚蜷缩起来的乔耑。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小鬼子的残忍,果然,原来我们的那些事不关己都是对这些残忍最懦弱地逃避吧。
“你只知道我爱看戏,却不知道我真的爱的,是戏里的歌舞升平,戏里的恶有恶报。”她带着些不屑地说道,“所以哪怕你杀光这城里的戏子,只要将来有一天,你们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出去的那一天,那些戏里的繁华幸福变成现实,今时今日我们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为过。”乔耑笑了,可能他也和我一样,一直都是羡慕着她的吧,羡慕她一个女人,能敢作敢为,能金戈铁马日日枕戈待旦,羡慕她鲜衣怒马背后的担当和责任。
后来他们被拖了出去,我也和其它衣服一起被当做垃圾一样倒进了后山。
再后来,我仿佛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失去了乔耑和她的信息,失去了一件会思想的戏服的价值。我开始频繁地关注那些新进来的垃圾,关注着每一个微小的外界信息,虽然我可能已经隐隐地知道,他和她不可能回来了,没有了他们的外界,我也不值得关注啊。
树木从青翠到被雪覆盖的过程,我不知道已经在这看了多少回,似乎中国有了一些强大的反抗队伍,似乎中国从屡战屡败已经转向了偶尔小胜,甚至是全面开战赢得了险胜。这大概就是她曾经希望的繁华盛世的前景吧,我不由得开心了。
可惜后来又有了两支中国的军队争取领导地位,奉天的解放一拖再拖,终于,从一张不知道多久之前的报纸上,我看到了奉天解放的消息,哦,这时候的奉天,已经不叫奉天了,它叫,沈阳。倘若乔耑在我身边的话,他大概会吟几句“沈沈江楼月”吧。可惜,他早就不在了啊。
又是不知道多少个春秋过去了,一队戴圆眼镜穿着一板一眼的蓝装的家伙来到了这里,他们小心翼翼地东找西找,最后带着一堆瓶子,画像,文件,胶卷之类的欣喜而归。哦,还有我,也有幸忝列其中。
我们被送到了一所私人博物馆,我们都是一件件没有被记录过的故事的载体,有的以被大家口耳相传,有的还尚待发觉。
博物馆长是个有过去的人吧,他常常看着正门边回廊上的一幅画出神,我又不禁想起了乔耑,若是他还在的话,我或许也可以享受这种无需触碰的爱抚吧。
后来我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事,知道了乔耑久久不来寻找我的原因,知道了她最后的结局。
三幸石村,大概就是那个三角眼,在她面前对乔耑极尽了所有变态的想法,哪怕是当时在那的日本兵,有的都不敢抬头。据说,哪怕她看着这些眼里已经滴出了血,也没有吐露半个字。是啊,她当真是真的肩负着超过了个人生死的重任,她可是那个能让污浊的天空变得明媚的姑娘啊。
后来乔耑自然是死了,死得惨烈。她后来虽是被兄弟们救了出去,又过了两年金戈铁马的日子,但最终还是随着奉天的沦陷壮烈牺牲了。是啊,人们谈起她来,用的是“壮烈”,壮哉,烈也。
人说她卒于一九三二年,享年二十六岁。她原来那么年轻啊,当时只是记得她不做停留的潇洒背影,只是记得难忘的眼神,从未关注到她是如此年轻。她的青春送给了战火,年华付给了未来的及看到了和平。
博物馆几经修缮,我也几次辗转。最终安顿在了一个辉宏的大馆中,每天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她口中的繁华,我可能感到了幸福吧。
又是几十个年头过去了,经历了一次巨大的文化浩劫后,她和乔耑的零星信息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他们的故事,变成了各个离奇荒诞的版本,听人们讲女匪头子和戏子的爱恨情仇,听人们谈旷世奇恋的权谋……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故事里或许有许多情感,但唯独没有的,是爱情。于乔耑,那是一种麻木的醒悟,一种朦胧的欣羡;于她,是尽责尽忠的解脱,一种倾尽所有的拼命。
我还是我,那件花哨的戏服,只不过,我没有主人了。只不过,我不再会想成为军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