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的故事

你一定记得马原，当年，他在西藏找到了一直向往和追求的诗意的、文学化的生活，写下了小说《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喜马拉雅古歌》震动了文坛。

马原和余华、苏童等作家并称「先锋文学五虎将」，他到大学演讲的时候，连窗台上都挤满听众。

如今他老了，大部分时间，只能半躺在客厅里向外张望，

马原生活在一个2000平方米的城堡中，站在室外，西双版纳2月的阳光很温煦，

如果马原站起来，他比多数人都要高大。年轻时他一米八四，现在他自己说矮了两厘米，他有一张宽阔的脸，眼睛常常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余华曾形容马原的眼睛「含情脉脉」。

马原出生于辽宁锦州，下过乡，当过钳工，恢复高考后，他考上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西藏。

29岁到36岁，马原在西藏度过7年，留下《冈底斯的诱惑》等载入当代文学史的小说。回到内地后，他做影视剧、搞房地产，称得上是「时代的弄潮儿」。

2008年，马原查出肺部长了一个6公分大小的肿瘤，马原自己想到的方法是「换水」。他离开工作地上海，到海南「换水」，他说「换成好水，或许就能把它带走」。

幸运地是他的病情没有恶化。三年后，马原应朋友之邀到西双版纳南糯山游览。马原喜欢上那里漫山的树木和温暖的气候，决定到此定居。他跑到南糯山买下地，第二年，马原带着妻子李小花和3岁的儿子马格，一家三口搬入了尚在修建中的城堡。

房屋倚着苍翠的山，清晨有云雾缭绕到园中。两只狗、数十只鸡随地走，清冽的山泉流进鱼塘。

小儿子马格看到路旁的香蕉树，说想吃香蕉。做过运动员的李小花便爬上墙，拽住蕉叶，砍下一大把青嫩的果实。

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生活状态，作家归隐山水间，建起自己的城堡，过着贴近自然和诗意的日子。他的身体得以恢复，迎来一生中第二个创作高产期。爱人相伴，孩子在优美的环境里生长。媒体纷至沓来，先锋作家马原借抗癌和隐居的双重光环，重回了文学和大众视野。

但事后看来，隐隐的不安潜入这浪漫动人的故事背后。

2022年6月1日，儿童节当天，13岁的马格猝然离世。一周后，马原在自己的朋友圈公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说「马格没出任何意外，没有任何痛苦。是上天突然接走了他。」

儿子走后，马原的背有些佝偻了，一年多来，他饱受心衰的困扰。感染上新冠后，患有多种基础病的马原一度呼吸困难，神智不清，进医院抢救后才脱险。

早上，李小花穿着羽绒服在厨房忙碌，2月的早晨和晚间只有不到20度。厨房和餐厅一体，是个四面来风的大平台，李小花是海南人，怕冷。

马原在餐桌旁坐好，他有严重的糖尿病，每日三餐前都要打胰岛素，他熟练地给自己打了针。

妻子小花看上去年轻而健康，显出运动员的敏捷，她身高超过1米7，长发扎成马尾。在农村长大的小花，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作家的妻子。

遇到马原时，25岁的小花在海口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售楼部工作。马原去看房，她负责接待。小花觉得这个客人看自己的目光和别人不太一样，两人聊着房子，马原突然问她，你的孩子多大了？小花有些窘迫地回答，自己还没结婚。

后来马原坦承，自己一见到小花就喜欢上了，觉得她「看着舒服，顺眼」。当时他在同济大学当老师，很快得离开海口回上海，于是托了海口的一位女性朋友去找小花说合。

小花只知道作家是写书的，没听说过马原，但她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很亲切。至于马原比她大29岁，她想，不比自己的父母大就行。

他们的交往很顺利，小花很快去了上海，两个人朝夕相处。马原去学校上课，小花跟到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听他讲经典小说和电影。

相识半年，李小花和马原领了结婚证。马原特地装修了一套200多平方米的新居，迎接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新婚仅半个月，马原的胸背出现大片带状疱疹，溃烂疼痛。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又发现肺部长了拳头大的肿瘤。「你回海口吧，回去，你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马原说。「我不走，还要给你生孩子。」小花有信心，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马原就不会有事。今天就分享到此。

或许因为如此，当马原提出不治疗时，小花最终选择了支持他。在马原看来，如果待在医院，自己的「前景一目了然」：做切除手术、接受放化疗。

搬到空气和环境更好的海口之后不久，他的带状疱疹结痂脱落，不再疼痛，睡眠和气色也改善了。小花怀孕后期，他还每天陪伴妻子长距离散步。疾病的阴影渐渐远离。

2009年2月，马原结婚一年后，小儿子马格出生了。

儿子的出生，加上自己的「癌症重生」，马原沉浸在欣喜之中。

刚做了母亲的小花则多了一分担忧。马格出生时，医生说他的心脏「好像没愈合」。小马格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喜欢玩沙，一家三口经常到海边嬉戏。

搬到南糯山后，小花发现马格不时会心跳得很快，「站在旁边都能听到他的心跳」。马格上一年级时，学校请医生为学生们进行常规体检，测出马格的心率超过130次/分钟。小花想带孩子去医院检查，马原不同意。

上次我们讲到马原之所以选择不治，就是因为马原觉得心脏不能动。中医调理，是夫妻俩达成的妥协。

调理了几个月，没有什么效果，马格又回到南糯山家里。不久，大儿子马大湾在南京拍电影，马格去找哥哥玩。马大湾发现了弟弟的异样，带他去医院检查，诊断为心脏二尖瓣膜闭锁不全，需要做微创手术。

或许是对待肺部肿瘤的经验给了马原信心，他再一次反对带马格去手术。小花和朋友们轮番劝说，马原的态度始终很坚定：心脏怎么能动？不能动的除了心脏，还有大脑。

带着隐患，马格在南糯山一天天长大。这不是马原第一次做父亲，却是他首次从头陪伴孩子成长。大儿子马大湾小时候，马原在外漂流，大湾是由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初中才到马原身边。初中毕业后学了一年德语，大湾就远赴德国留学，父子俩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现在，马原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

马格拥有爸爸为自己安设的蹦床，马原常陪他面对面站立，来回踢足球。

大部分时候，马格看上去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但周围的人注意到，随着年龄增长，他出现不适症状的频率越来越高。

2021年上半年，马原全身浮肿，他不愿看医生，说是「没病找病」。后来浮肿一直不消退，基本生理机能也出现问题，他才进了医院，诊断为严重心衰。

这次住院治疗，马原看到心脏手术的普遍使用，对马格心脏问题的看法有了改变，不再反对让马格接受治疗。

当年下半年，小花带马格到上海检查，诊断是马凡综合征（一种罕见病，可导致心血管发生病变），几家医院对于治疗建议说法不一，为马格做手术的事暂时搁置下来。

2022年，马格升学至六年级。六一儿童节一早，马格起床后照例和爸爸贴了贴脸，然后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没有出来。小花进去看，发现儿子倒在地上。

我们在回过头去说说马原，1989年，马原因为家庭的缘故回到辽宁。写作的能力和西藏一起离开了他。他勉强写了几篇，发现往常最自然不过的写作变得无比困难。「尝试了多个回合，写不下去。」他喜欢用「回合」这个词，似乎生活是一场场对峙ZHI。他最后一次发表小说是在1991年，「心里有失重的感觉，却不知道怎么面对」。

表面上看，马原面对失重的方式是彻底背离过去，投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1993年，马原40岁生日那天，他在沈阳和几个朋友喝酒，醉后大哭了一场。他说，自己想走，去海南。

到了海南，马原一头扎进「海」里。做影视，搞房地产，赚钱买下多套房子。

然而，对马原来说，精神失重的分量，并不是金钱富足和生活悠闲能够平衡的。况且外界还始终在提醒着他，他是「先锋文学五虎将」。

2000年，大儿子马大湾13岁，到了该上中学的年龄。马原远在德国的前妻提出，大湾不能总跟着爷爷奶奶，希望马原安定下来，把儿子接到身边。马原同意了。在余秋雨的引荐下，马原进入同济大学任教，讲小说、电影和写作。

马原离婚已近10年，马大湾平时在学校寄宿，周末才回家。虽然不乏朋友和访客，但「找不到知己」。昔日在沈阳一起创作的莫言、余华、刘震云和史铁生仍是一线作家，马原却早已远离文坛和时代的中心。

马格死后，小花陪马原到上海复诊，她找上海的朋友打听，想要出家。「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儿子没有了，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似的。」

马原说「有时候看到马格的遗物，我也会掉眼泪，我难过的是那么好的孩子以后不能陪我了，仅仅是这件事。他去了没有烦恼，没有苦恼的地方，不在我们这个充满不幸的世界里。他走了我不难过，我难过的就是他不能再陪伴我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马原虚无茫然的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看起来，长久的自我说服耗尽了他的心力。

从前坚固的城堡，墙上显出了裂缝，马原正变得脆弱。儿子死后，人们对于马原的争议很大，尤其是妻子李小花一个人照顾2000米的城堡和年老体弱的马原。

有人说，马原的特点就是喜欢以文艺之名反智。他会为了梦想中的乌托邦、想象出的完美世界，枉顾基本的常识。也会将原始的、愚昧的人与事，包装成诗意的存在。

这些倾向与喜好，如果只伤及自己，囚禁自己，只能说：你喜欢就好。但是在一个父权社会里，当一个中老年男性成了一家之主，控制就会发生。而控制之下，牺牲无法避免。

更可怕的是，这种牺牲，往往以美好的名义发生。

今年，马原已经被吵得沸沸扬扬，人们的看法五花八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马原的城堡也被再一次广为流传。

作家也是普通人，他们也会老去，只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看到自己的偶像变得越来越脆弱时，心里的难受无以言表。

最近，马原又出现在节目“我在岛屿读书”上，只是和余华苏童一起视频而已，他恢复了健康，希望他再次写出好作品！毕竟，写作才是最好的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