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回去，桃花就谢了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人头攒动的公交车上挤下来，靠在广告牌上稍作歇息的时候，夕阳从西边照射过来，一道道车和人的影子在茭菱路上飞驰而过，去向各自的方向。夜幕初升，晚风缓缓吹过。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迎着西天的云霞，向住处走去。
他顺着人行道慢悠悠地走着，无所事事地看着街上的车，街道两边的高楼，高楼下的店铺，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咿咿呀呀，蹒跚着撞了过来。他笑着扶住他，把他转向他的妈妈。妈妈抱起小男孩儿，歉意地笑了笑。他笑着点点头，小男孩儿却爬在妈妈的怀里疑惑地看着他。他回头继续往回走，一位漂亮的姑娘眉目含羞，迎面而过，留下一阵芳香在风中飘荡。他忍不住回头，却对上了一位大爷的目光。
过了一道红绿灯，又走了一段路，他进了小区。小区楼下是一个花园。几位老人在花园的小广场上跳舞，几个小孩儿在一旁嬉戏打闹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顺便想想晚上该吃点什么。一个漂泊异乡的人，每天最头疼的事情大概就是晚饭吃什么了。
一阵风吹过，他回过神来，抬头看看，夜色又深了一些。老人们的舞停了下来，小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裹了裹衣服，感觉有些清冷。
又是一阵风吹过，几片桃花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旁边有两棵桃树，花开正好。树下草地上落英缤纷。他盯着地上的落花看了许久，又抬头望向远方。
故乡的桃花也开了吧？他已记不清它们的样子了。那个桃花树下睡觉的少年，也漂泊在了云山之外。
他突然决定，这个清明节要回一趟家。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家，回去看一片记忆中的桃花。
昆明南站，列车缓缓启动，他笑着跟窗外漂亮的女地勤挥了挥手。女地勤愣了一下，也笑着跟他挥挥手。
列车飞速前行，蓝天白云，碧水青山，城市乡村在窗外交错绵延。五个小时后，车到重庆，出站，进站，转车，回家……
当他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有些惊奇地看看他，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
“放假没事儿，就回来了。再说清明节嘛，回来看看老祖先，不然他们不认我了怎么办？”他开玩笑说。
“乱说话。”母亲笑着瞪了他一眼，“我去买菜，你先歇会儿，明天早上再跟你爸去乡下挂青。”
洗完澡，他靠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空。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和父亲带上香蜡纸钱，骑车顺着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来到几里外的乡下老屋。
两层楼的老屋已经很旧了，门前灰白色的院坝上飘着些枯枝落叶，水泥地裂开的地方长出了青草，这会儿还开了几朵小花。三只蚂蚁在一朵花下爬来爬去，时不时碰一下触角，好像在寻找什么。
父亲打开门，从屋里拿着扫把出来，把地上的枯枝落叶和杂草扫到了一起。刚才的小草小花也被扫掉了，只剩下一节光秃秃，贴着地面的草茎。父亲点燃一把干草，放进杂草堆里。
看着青烟了了的火堆，他有些怅然，回头走到院坝边上的苹果树下。苹果树正开着花，他抬头看着这些花。上次看到它们，应该是十几年前了吧？
“每年这棵树还要结两百多斤果子，好多都送人了。你妈说给你寄，你又不要。”父亲看了看他说。
“哦，那今年到时候寄点吧。”他看看父亲，想了想说。
“好嘛，到时候我给你妈说说。”父亲笑着说。
“嗯。”他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外面的田野。苹果树外边是一片菜地，地里种着韭菜，蒜苗，豇豆和西红柿。
“这些菜自家种的，绿色无污染，你在外地也吃不到，我和你妈每年有这些就基本不用上街买了。”
他看了看这些长势正旺的蔬菜，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外面的田野。
菜地往外是村里的田地，有的荒着，有的种着麦子，油菜，和一些别的东西。田野中间有两小块水田弄的很平整，上面一片嫩绿，是刚育下的秧苗。一位老人背着手在田边慢慢走着，时不时蹲下身捻掉中间的杂草。
田地外面是一条三四十米宽的河。河边有几棵柳树，树上停着几只白鹭，正悠闲地看着树下的老人钓鱼。河中央，两个中年人慢慢地划着船，打捞着水中的杂草。河对面是另一个村子，一样的田野和房屋，山峦和树林，天空和白云。
他看着这片熟悉的天地，它们似乎从未改变，这让他感到一种遥远的温暖。
“走，上坡了。”他回过头，火堆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灰烬，父亲把手中的烟头扔了进去，拎起车上的香蜡纸钱对他说道。他也拎了一袋，跟在父亲后面，顺着老屋旁的小路向坡上走去。
老屋后面是一片小树林。林中有两棵树，开着紫白色的花。应该是野李子树吧，他想着。树林往上是一大片坡地，种着小麦和油菜。小麦一片油绿，长的很是俊秀。油菜上还残留着几朵黄花，但青色的种荚已经四五公分长了。
穿过坡地是一片松林，再远处是巍峨连绵的大山。松林是附近两个村子的墓地，他的爷爷，婆婆，大伯以及更往上的老祖先们大都埋在这里。一眼过去，一座座坟茔安静地诉说着生命的微渺，坚韧和延续。将来，这里也许还有他的父亲，也许，还有他自己。
他看着父亲瘦小的身影，斑白的头发，一种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回旋。他转过身，默默地擦干了。
到了爷爷婆婆的坟前，父亲放下口袋，把准备好的祭品整整齐齐地摆在坟前的石台上。他把香蜡点上，插在坟前的土堆里，又在旁边掰了几根黄荆，用小刀将两头削整齐，把青挂上绑好，一个一个坟头插了上去，然后烧纸钱，放鞭炮，作揖，磕头。他敷衍着走了个流程，父亲却是很认真地在每一个坟前祭拜，还低声说着什么。
做完这些，他站在坟前的平地上四下张望。山上东一处，西一处，或隐或现，早已飘满了白色的青纸。他抬头望望天空。阳光暖暖地照下来，印在他的额头，眼角，脸颊，脖颈……和整个身上。他感觉很舒服，甚至想躺在坟前草堆上睡上一觉，一如很久以前。他又向山下望去，老屋附近的那片桃花好像还开着。
“走，下去了。”等香蜡烧的差不多了，父亲把酒杯里的酒倒在坟前，然后慢慢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中午在你二爸那儿吃饭。”
“好啊。”他回答道，然后跟父亲一起往山下走去。
“二爸。”到了二爸家院子里，他高声喊道。
“秦风回来啦？”听到声音，一位老人从炊烟了了的灶屋探出身来，笑呵呵招呼道，“快坐，快坐，饭一会儿就好了。”
一条大黄狗也摇着尾巴出来了，跑到他面前又拱又蹭，很是亲热的样子。他摸摸它的头，逗着它进了灶屋，二爸正在炒芋头。
“哇，好香！”
“还有两三分钟就可以出锅了。”二爸翻炒了两下，笑着说。
他坐到灶前，灶里柴火烧的正旺，他又添了两根小树枝进去。
“先莫管它，这个火正合适。”二爸又回头看了看灶台说，“饭已经煮熟了，这两个菜炒完就差不多了。”
他抬头往灶台上望了望——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香肠，牛肉，卤菜，莴笋炒肉，已经做好装盘子里了，还剩豌豆尖，西红柿应该是准备下锅做个汤。
“二哥，有这些差不多了。”父亲从外面进来，看了看说。
“没事儿，就这几个。”二爸看了看，又回头对他说，“秦风，去把堂屋那张桌子搬到院坝里，今天天气好，我们在外面吃，晒太阳舒服。”
“好啊。”他站起来，出去搬桌子了。
“来，端菜。”等他摆好桌子板凳回到灶屋，二爸擦了擦手，取下围裙挂在旁边的壁钩上，回头对他说道，然后和父亲一人端了两盘菜就出去了。他把剩下两盘菜端出去，又回来拿碗筷。等他再出去的时候，二爸拿着白酒和杯子从堂屋里出来了。
“来，喝点白的。”二爸一边倒酒，一边说，“你爸说你在屋里不怎么和他喝酒啊？”
“在外面应付场合喝的多了，回来就不想喝了。”他撒了个谎，他跟父亲的关系不好，除了过年招待亲戚朋友，很少一起喝酒。
“应付场合跟家里陪老人喝酒那哪儿一样啊？”二爸倒上酒，递了一杯给他，“来，陪我们两个老人喝点。”
他笑了笑，接过了酒杯。
春天的阳光正好，乡下的风景也正好。
吃完饭，二爸泡了一壶茶，三个人坐在院坝里喝茶聊天晒太阳。
“二爸，我出去走一圈。”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是酒劲还是太阳，他感觉头昏眼晕，有点飘飘然了，于是站起来打了个招呼，带上黄狗，向坡上的桃林走去。
黄狗摇着尾巴在前面欢快地跑着，时不时回头跑到他脚边拱一拱，又往前跑一段，又跑回来拱一拱，又时不时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追一下路边野花上的蝴蝶，撵一下草丛里跳出来的蛤蟆。他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小男孩也这样带着一只小狗，在这条路上奔跑着，越来越远。
“秦风回来啦？”他转过身，一位青布衣裳的老人背着背篼，从后边上来，笑着跟他打招呼。
“陈叔，上坡啊？”他笑着问候道。这是村里一位老人，跟他二爸一样，儿女在城里买了房，老人去了住不惯，就常年住在乡下了。
“是啊，去山上看看老人。”老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向山上走去。他站在那儿看着老人走远，直到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到了桃园，他放眼一看，四下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桃树就长在这些杂花野草之间。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在草丛里，桃树上窜来窜去，闹个不停。
他带着黄狗在桃园里漫无目的地转着，看看树上的桃花，地上的青草，草丛里的野花，花叶上的瓢虫和蜜蜂……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树花开不久，明媚娇艳的桃花。他坐下来靠在树上，就着微醺的醉意，看着花，树，白云和天空，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希望做一个遥远的春天里永远不用醒来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