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尘，半生潦落（上）
文 东隅
我身份高贵，乃鄯善国唯一的王姬，受万民敬仰。父王说我得了神明眷顾，容貌美艳，在西域三十四国内无人能及。因此，毗邻小国慕名者纷至沓来，以求交好。
我虽贵为王姬，但在十岁前也吃了不少苦。我生于古墓，五岁那年，我还数不清天上的星星有几颗，分不清洞边草里黑黢黢的虫子到底是蛐蛐还是蟋蟀，我的母亲却骤然离世。那时的我还很懵懂，并不知石床上日复一日静静躺着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我抓着母亲日渐冷却的手，以为她只是比寻常时候更为贪睡，我甚至生了更多的火堆想暖热母亲的身体，我为她赶走时不时爬上她身体的虫子，但眼前母亲的身体渐渐变了样，也有更多虫子开始啃食她的肉骨，我终于意识到了，母亲和我已经不一样了。
随后的日子，我活动的范围离古墓更远了些，倒不是害怕母亲的样子，而是因为没有人同我说话，同我戏耍，比起黑我更怕夜的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呼吸声，静到我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寻和我一样有呼吸，有心跳的同类。
我远远地看见有一个高大的、能容下很多人的地方，漆红的柱子，还有一扇能阖住里面光景的东西，那里有亮光，静谧在深沉的夜里，暖暖的。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让我心中欢喜的少年，他的眼睛很亮，亮到可以容纳万千星辰，他的笑容很暖，暖到让我坐在这大风肆虐的门堂前也不觉的冷。
后来，我的父王在古墓里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从他温柔的言语中知晓了，他是除了母亲之外我可以信任的人。不对，还有那个少年。
“王姬，阗国王子又来向王上提亲了。”
“不嫁，不嫁。”我撑着脑袋，看向同我一起长大的阿蓝，心下有些不悦她打断我的回忆。
“任凭那王子富可敌国，才貌双绝，我也不嫁。”
“王姬，纵使您是那天仙下凡，可是您已落入凡尘，挑人的眼见还是低些吧，不然该熬成老姑娘了。况且那王子也是顶优秀的，听说他年少曾一人独自斩杀过上千狼匹，自此以后，连蛮横凶残的匈奴人看到他也是远远绕道而行呢！”
阿蓝和我情同姐妹，平日里跟我单独一处的时候，也不会顾及许多礼仪，因为她知晓我不在乎这些繁缛礼节，我是真心实意拿她当亲人看待。可她不知晓，我并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早在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便认定，他才是我此生托付。
但作为一国王姬，还是要维护国家颜面、彰显一国风范的，所以我决定半夜前去赴约。半夜约见这并不是鄯善风俗，也不是任何一国习惯，确是实属无奈，柔然大军此时进攻鄯善，父王为了无辜子民决定以我的和亲来平息战火。然柔然狼子野心，决计不会因为一个敌国女子而放弃到嘴的肥肉，和亲只能是为一个暂时缓和战火的权宜之计，所以我决定向阗国王子借兵。
在考虑到自己身无所长，又没有任何筹码的情况下，我打扮的光鲜亮丽，花枝招展，决定以美色前去惑人，不巧的是，在我快要出宫门的时候被一名勇士撞见并强押回去。父王为我半夜私会的行径所不耻，怒将我锁入房内，每天都有守卫轮流值守，直至出嫁。
在我大婚前一日，柔然按耐不住，大举出兵进攻鄯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阗国王子竟然亲自带兵抗击柔然，大获全胜。鄯善上下开始传言，阗国王子冲冠一怒为红颜，阗国王子与我国王姬乃天作之合，又传言，阗国王子早与王姬私定终身，此情此痴感动天地。
于是乎，我在父王满意的瞩目下嫁给了阗国王子。
大婚夜的时候，阗国王子深情款款的看着我，搞的我以为自己是镶以真金、嵌以珠宝，正在我晕头转向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开口了，“王姬，我对你的爱日月可鉴，经历了这么多，你该知晓我的心意了。”
我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虽然你面上不为所动，但你夜夜前来赴约，你向我诉说你的过往，你的故事，你的一切，我能感受到，你心里是有我的。”
夜夜赴约？我从那一次赴约未果后，被父王严防死守，连个苍蝇都飞不出王宫，直至今日才见到你第一面啊…
“王子，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阗国王子一脸震惊地看向我，慢慢地他由震惊转向迷惘，又由迷惘转向愤怒，又有愤怒转向释然，半晌道，“我确实认错人了，虽然你身形与她相似，但声音却是不同，婚事就此作罢，是我对不住王姬，择日定会奉上厚礼以表心中歉意。”
然后，我沦为鄯善国的笑话，见了面便逃婚的王子，让世人对我倾国倾城的容貌产生了怀疑。我夜夜站在窗前，凝望天上的月亮，心下无限怅惘，我并不是因为世人的笑话而叹息，我是因阗国王子走时遗留下的半块如意而难过，是啊，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真真是造化弄人，我等了他那么久，他却已然心有所属。
我举着那半块如意与自己珍藏的半块相对，脑海里浮现出他当年的话，这玉如意是我娘留给我保我平安的，我给你一半我留一半，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是家人吗，可是我们不是家人啊
那等我长大了娶你做我的妻子，我们就是家人了
你看啊，人真是健忘的，许下的诺言轻易就忘了呢，可为何，只我记得这么清楚呢…
“王姬，查到了。”
阿蓝告诉我，与阗国王子夜夜私会的女子是商旅老板的养女兰娜，而阗国王子这几日也宿在那儿。我决定前去为自己再拼上一拼。
当我踏入那个小旅栈，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甚觉登对。眼前女子，深目高鼻，颊白如上好的羊脂玉，只远远地瞧着，便能一眼万年。
“是我有愧于王姬，还请王姬不要难为旁人。”
你何必这么紧张她，又把我想的那么十恶不赦呢。我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以前，说着初相遇的情景，说着他新婚夜遗落的那半块如意的过往，说着他曾在月下的誓言……种种有迹可考的过往，他却轻描淡写一句，记不得了…
我到底不是大慈大悲之人，也没有身为王姬的度量，我将兰娜带回王宫藏于行宫，那是只有天知地知我知的偏僻之地，我要惩罚他。
我独自出宫回到了以前生活的古墓边，看到父王已经将此处修缮完好，立碑，吾妻，傅莹之墓。
竟然是汉文…原来母亲是汉人吗…背井离乡远嫁父王，却一直生活在古墓里，不明不白的死去，母亲，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为了查明母亲的死因，我回宫盗取了鄯善的禁物——罗门镜，此镜可窥前生探今世，也可诅咒苍生万物，但不管哪一样都需要以命献祭，方可道破天机。是极为危险的祭物，由国主交为圣女世代监守，我之所以能这么顺利的拿到，是因为这一届的圣女是兰娜。当初掳她回宫时，她便向我坦明身份，而圣女是终身奉献神明的，自然也不会和他人成亲，希望我能放她离开。我并未答应。
我此去婆罗庙抱着必死的决心，然我心中还是念着他。于是前夜我约见阗国王子，希望他陪我看一次夜空，一如多年前那样。然他只是冷冰冰地坐在我身旁默不作声。
你很久之前说过，夜其实没那么可怕，你抬头看啊，满天的星星陪伴着你，你还有什么惧怕的…
你还说过，等你长大你会带着那半块如意来娶我…
我看着天，眼睛酸涩的紧，心绞的生疼，缓缓开口“你当初说过的都不作数了吗…”
“我不知以前是否见过王姬，或是见过对王姬承诺过什么，但过去太久，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告诉他，兰娜死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去了再不愿踏入的婆罗庙，那是我与他初相识的地方，承载着快乐却也是痛苦。我跪对着菩萨，怀抱罗门镜，念道：“穆罗，愿以血为祭，以命为祇，祈求神明让我看到母亲的今生…”
然仪式尚未启动，便被一男子冲上来打断，他飞快地抱起我离开庙堂。
在庙门前，他神情惊喜地看着我，抓着我肩膀的双手近乎激动地颤抖着，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而清明，皮肤细腻而泛白，鼻梁高挺，恰到好处的薄唇，浅茶色的双眸很亮，那种敞亮是看见喜欢人的明媚之光，是能容纳万千星辰的璀璨之光…
万千星辰……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初遇他的那年，我只有五岁，而他还有一年就要行弱冠之礼。
当时他在躲避族人的迫害，我深觉婆罗庙不是藏身的久宜之地，便带他来到了我的地盘——古墓。当他得知石床上躺着的女人是我的母亲时，看向我的眼神里带有怜悯，他询问我还有其他亲人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和我合力把母亲抬入旁边的棺材里，封了棺木。
他决定留下来陪我。他发觉我怕夜，便让我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他说星星会照亮黑夜，驱散邪恶。他给我做了简易的工具，带我去最近的绿洲，教我抓食草的动物果腹，教我爬树采果子，带我下河摸鱼虾…
我和他躺在大漠上，我抬头望着星星，他侧目看着我，我说星星真美，他说，你比起星辰，更加夺目璀璨。
我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春夏时令，他的父亲平叛内乱后，遣人来寻他，他想带我一起走，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说，我已经习惯在这的生活，我不能丢下我的母亲让她一个人留在这没有人烟的大漠。
我说，你走吧，如果我想你，会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它们会代替你陪伴我，保护我。
临行之际，他给了我半块如意，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我不知他是如何把一块完整的如意分割的这么均等，两块大小竟不差分毫。他认真的看着我，郑重的承诺，等他长大，等他强盛，他会回来娶我。仓促的是，我们有信物相认，却未曾给对方留下过名字。
原来他一直不曾忘记，是我错认他人。
“我终于找到你了…”，那声音掺杂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害怕失去的哽咽，“我先前去过古墓，见墓已被封，不知你所踪，便遣人守在这婆罗庙附近，前两日手下来报，见到一个女子，手持两半如意久久立于庙前，我便知一定是你。”
那半块如意原来是他随前来接应他的族人隐匿在商旅中回国途中遗失的，至于怎么落入阗国王子手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父王再次喜悦的瞩目下嫁于白芨城的王子，我的意中人，姜琅。
出嫁前，我问父王，“母亲爱你吗。”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开口，询问我压在心底许久的事。
父王颓然地看着窗外，眼睛里有些微光在闪烁，一瞬即逝。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爱，我们都互相深爱对方，可是我…”
“那就够了。”我出言打断了他，便步出了大殿。
我想，不能最终相守的原因，一定是迫不得已的。况且母亲生前，从未说过父王的半句不堪，走的时候也安静祥和，想来是没有遗憾的。
皇阶之下，姜琅负手而立静静地等着，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
未完待续…
本故事根据楼兰传说改编，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