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惊舍利子
不知哪朝哪代,北直隶沧州府有一位王居士,自二十岁起,每日诵读《心经》一遍,到今年近七旬,共诵读《心经》已近一万八千遍。
王居士自第一次读到《心经》起,就视《心经》为修佛的不二法门。他也曾涉猎过其他佛经,可在他看来,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华经》不行,《楞严经》不行,《金刚经》不行,只有《心经》,精要而深刻,直指佛法本源,从那时起,王居士便再不诵别经,只诵《心经》。
《心经》共计260字,王居士在二十岁上,头脑正好用,诵读了几天就完全背下来了,后面长久的诵读岁月,每天一早,往蒲团上一坐,捏上念珠,眼睛一闭,嘟嘟囔囔,都不需要经过头脑,仅凭嘴巴的条件反射,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将《心经》诵读完一遍,有时候一遍不过瘾,王居士还会多诵读几遍。到了年近七旬这个年纪,说王居士诵读了《心经》近一万八千遍,很可能是笔者马虎下给他克扣了数目,他诵读的遍数应该早就超过了一万八千遍。
有生活经历的朋友都知道,做事情精深到一定程度,遇到点怪事不足为奇,这怪事呢,有的是好事,有的是坏事,今天咱们就说说发生在这位王居士身上的一件怪事。
某日,王居士外出访友,归家的时间晚了一些,已经到了酉时,又正是冬天,天黑的早,他走在路上,夜色逐渐浓重起来,仿佛有一把刷子,沾着浓墨,一层层刷在夜幕上,每刷一层,暮色就浓重一层儿。王居士从朋友家出来还能见到光亮,走了没有二里路,路上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他提着一盏纸灯笼,走在寒风中,纸灯笼一晃一晃的,上了年纪的王居士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王居士正走着,忽听身后有声音唤他,他提着灯笼回头一照,远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影,王居士站住,等那人走近,才模糊看出那人也是一位老人,同样提一盏灯笼,破破烂烂,在风中勉强照出些光亮,忽明忽暗。到了王居士近前,那人微微拱手道:“阁下可是人称‘心经居士’的王居士?”
“心经居士”是人们给王居士起的别称,王居士一听那人称呼他为“心经居士”,喜上眉梢,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拉着那人就一起走。
“在下河间府人士,也是在家修行,久闻居士大名,仓促赶来,想就《心经》请教一二。”
王居士点点头,谦虚道:“有问题尽管说,说什么请教,大家一起研习。”
“那在下就斗胆了……”那人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伴着王居士啪嗒啪嗒迈着步子,沉吟了片刻,问道:“居士,不知《心经》中所说的五蕴是哪五蕴?”
“五蕴嘛……”王居士听了眉头一皱,“五蕴应该就是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那人在寒风中咳嗽两声,反问道,“这就四种,怎样也非五蕴吧……”
王居士嘟囔了近五十年的《心经》,只是干背,从来没有细究过五蕴是什么,他干咳一声,道:“喜、怒、哀、乐、愁?对!喜、怒、哀、乐、愁,五种嘛!”
那人嗤笑一声,略过他的回答,又问道:“王居士,不知《心经》里讲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句怎么理解?”
王居士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颤巍巍走了起来,哼哈两声,道:“就是说色是空的,受想行识也是空的,空是色,空也是受想行识……”
那人步步紧逼,继续问道:“这里的‘空’怎么讲?”
王居士道:“空嘛!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人轻哼一声,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继续道:“那色、受、想、行、识是什么,为什么《心经》中要首先着重说它们五个是空?”
王居士这时候头脑已经混沌起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自己背了几十年的心经,这个陌生人的提问他听得懂,所问的东西也确实来自他每日一早都会诵读一遍的《心经》,但就是答不上对方的提问来。
那人见王居士踌躇着不作一言,摇摇头,叹一口气,道:“王居士,我是远道慕名而来,希望能有所得的……”
王居士听这话,有些尴尬,后又想起自己诵读《心经》五十载,这就是他的底气,身子一挺,不急不缓道:“你问便是,在下知无不言。”
那人问道:“那我请教一个简单的问题,《心经》中所说的舍利子,不知是什么?”
“舍利子!”王居士一听,胡须都颤抖起来了,总算遇到一个他会的,“舍利子就是得道高僧坐化圆寂后留下来的遗骨!”
那人走在黑暗中,听王居士这样一说,长时间不曾说话,半晌后才一字一句问道:“王居士,你到底有没有读过《心经》?”
王居士似受了莫大的侮辱,脚步一停,转身刚要喝骂旁边这老人,但看到他黑暗中幽幽的眼睛,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歪歪身子继续向前走,边走便说:“我当然读过《心经》,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呢!”
那人幽幽一叹,转头打量着王居士的头,似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眼中有赞赏,有可惜,道:“王居士,你的《心经》背了五十年,都熟练到骨头里了,可《心经》是助人超脱的,不解其义,背得再熟练,背得遍数再多又有何用呢?我们佛家弟子求的是心的超脱,不是骨头的超脱……心中若解,背不背皆可成佛,心中若不解,把经刻到骨头上恐怕也无济于事……”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要持之以恒,定能……”王居士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说了几句,往旁边一看,旁边空空如也,他又往四周一望,周围一片黑暗冷寂,既没有灯笼更没有人,寒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尖啸声在这时显得加倍瘆人。王居士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中嘀咕一声“见鬼了”,连忙紧了紧棉衣的脖领,闷着头,噔噔噔地往家里走,走了两步就开始小跑起来。
跑了大约有一刻钟,这才跑到了家门口,王居士气喘吁吁,推开家门,走进屋里,点上灯烛,看到昏黄的灯光洒满房间,这才感觉心安一些。他回想起路上的事情,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自己到底有没有遇到人呢?他皱着眉头,越想越不确定,躺在床上辗转了半夜,脑子里一会儿是《心经》260个字在滚,滚着滚着从他头脑中滚没了影;一会儿是一盏忽明忽暗的破灯笼在晃,晃着晃着,晃得他头昏脑涨……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王居士伸个懒腰起来,按照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坐在蒲团上。
“我要做什么呢?”王居士大脑有些迟滞,虽然坐上蒲团,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头脑呆笨地反应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要诵读《心经》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皆……空,度一切……度一切……苦厄。”,他背得磕磕巴巴,背到这里,他张张口,咿呀了几声,却没有接着背出一个字,他眼睛越睁越大,满脸地难以置信,但无可辩驳的事实已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把背了几十年的《心经》忘了!
《心经》王居士嘟囔了近五十年,已经对其有了强烈的执念,这一忘,当真要了王居士的老命,他吃喝不下,又找出《心经》来,一字一句照着念,照着读,想要再背诵下来,可惜,王居士越努力背,越背不下来,越背不下来,心里也就越焦躁,没半个月,就病倒了。在病榻上王居士也不甘心,置子女亲友的劝阻于不顾,用颤巍巍的手举着《心经》还在默念,但他的头脑仿佛容不下心经里的一字一句,看一句,念一句,念一句,忘一句,就这样魔怔了四五天,这才咽了气。
王居士死前有遗言,不准儿孙将他土葬,要将他火化。王居士读《心经》读了一辈子,临死前虽然忘掉了,却仍觉得自己明了了佛法的真谛,他对家人讲,若火化出舍利子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在九泉之下也感觉欢快。
王居士一死,家人堆起一堆柴木,将王居士的尸身抬上去,点燃起了火焰,烈火熊熊,王居士某个小孙子眼尖,一眼看到了火中的不寻常,叫道:“爷爷头上有字!”
“胡说,你爷爷又不是老虎,头上怎么会有字!”某个长辈训斥道。
“真有字!不信你们看!”小孙子不服管,继续叫道。
这时候王居士已经被烧的只剩了骨头,家人们听孩子一叫,忙向火中张望,还真的看到了王居士被烧黑的颅骨上有字迹隐现,家人们想起王居士生前的叮嘱,对视一眼,齐齐上前,又是泼水,又是拍打,将王居士的骨头拍了个七零八落,这才将火扑灭。众家人忍着余烬的热,将王居士的颅骨扒拉出来,擦净后,围上来看颅骨上的字。
“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王家有一个识字的后生模糊地辨认着王居士颅骨上面的字,磕磕绊绊读了出来,另有一个对佛经熟悉的王家人在一旁大喊道:“是《心经》!伯父颅骨上刻的是《心经》”
“这就是舍利子吗?”
“舍利子!舍利子!”
“姑父果然成佛了!”
“神迹啊!”
“成佛了!成佛了!”
众王家人喜气洋洋,将王居士遗留下来的刻有《心经》的颅骨视若珍宝,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一时之间把王居士灵魂逝去的悲伤都完全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