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八章 前尘(2)
南丘军的帅委实放心不下来,“我来也来了,便在这里留一段时间,待穆烈回来了我再走。”
朝露前倾了身子,胳膊肘支在茶几上,托着香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原帅是准备要亲自挂帅上阵?”
她的头微微仰着,又微微偏着,神情有些俏皮可爱,眼神却闪过一瞬的妩媚。
这转瞬即逝的魅惑被上原逮了个正着。他们自幼相识,彼时朝露还是个爱穿红色衣裙的小姑娘。他从来都把朝露当女人,即便她接手南沙军后变得半点女人样都没有,但上原从未因此而忘记她其实是个母的这个不争的事实。
虽然有点儿稀奇,但看到朝露这罕见一面的时候,上原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因为即便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个女人,他也觉得自己对朝露这样的没兴趣。
上原用打趣的语气道:“怕你阴沟翻船,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朝露收敛了散漫,“债主拽着账本总在我跟前晃悠,打架都影响心情。”
“说得你有多在意那账本似的。”上原笑了笑,“哪次我同你讨论那账目,你有往心里去过?”
她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都装在心里呢!欠人钱财犹如挖人祖坟,我心里能好过嘛!觉都快睡不着了,还总梦到你追着我讨债。”
“晒着太阳,腿都翘上了围栏,我瞧你过得还算滋润。”上原遂起身,“今日这批物质给你送来了,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省着点花,不用刻意招待我。”
“你难得来一次,估计也是专程来找我讨债的。”南沙军的帅单手转着手心里的两颗晶丹,啧啧叹道,“上原,你说这老鸟的晶丹怎么就在咱们魔族这么吃不开呢!但凡有人识货些,我那一麻袋的弹珠也不至于只能拿来消遣玩!”
“金银玉器最值钱。”上原幽幽瞥了眼她手里那怪瘆人的玩意儿,“就连那群扁毛鸟都明白这个道理,整日里惦记着你这柜山底下埋着的值钱货,谁还看得上那些从鸟肚子里刨出来的晶丹!也就你爹拿它当宝贝攒了起来。我看啊,拿来抵债是别想了,最多也就只能打打弹珠消遣玩。”
“亏!”她复又是一叹,“这仗打起来我们沙家军忒亏了!”
“是了!那能怎么着?谁让我俩生不逢时呢!”他遂给她提了个不错的建议,“欠着南丘军这么多,你若心里实在不好过,不如开山凿玉,再差人运到魔都城里换成墨晶石子。要是嫌麻烦,直接遣人把白玉送来祷过山也成,我帮你倒到魔都城里去。”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朝露对他那个不切实际的建议嗤之以鼻,“再说了,柜山虽然多白玉,但谁知道那白玉埋在哪里!打老鸟都来不及,谁没事整天去刨土啊!”
这次的谈话还算愉快,两军的帅好聚好散,没有掐起来。
因着南丘军送物资来,营地里难得热闹了一次。傍晚时分,集结场上燃起了篝火,将这初春的夜晚映得暖融。
朝露本就没准备搞多大的排场来款待上原,她既没这个资本铺张浪费,本性也着实没有这么大方。南沙军的兄弟们连上战场都只能饿着肚子,南丘军的帅哪里还有这个脸面在柜山营地里大吃大喝!
上饭桌的也不过是一碟粗盐豆子,一盘干瘪瘪的甘栗,几条看起来硬邦邦的肉干,再加一坛金玉露。
她心安理得地觉得,有酒有肉便就算是款待了。
即便南丘军过的是和尚般的日子,也不至于在吃食上如此苛刻简陋。上原喝着酒,却没有动桌上吃食的意思。
朝露看他食欲不济的样子,觉得那人大约又在矫情。
她嚼着肉干叹道:“隔壁老鸟真是一群王八蛋!也不知道是打哪里听说我们南沙军物质供给跟不上,这次尽挑了些不能吃的品种拉上战场!”说话间,她豪迈地灌了一口酒,“不但肉不能吃,还都是秃毛的!”她愤愤道,“娘的,一场仗打下来,没捞着什么能吃的带回来也就算了,竟连鸟毛都没薅到几根!”遂举起自己吃到一半的肉干在他眼前晃了晃,“这肉干还是去年秋天存的最后一批能吃的品种,你来一条?”
上原听完更没胃口了。
“我们弥菓手艺不错的!”她继续锲而不舍地劝食,“不爱吃老鸟肉的话,甘栗来一点?”
上原瞥了一眼那碟发黑的甘栗,默默地伸手抓了一把边上的豆子,“好东西你留着自己吃,毕竟你是要上战场打仗的人。谁都能饿肚子,就你不能!”
“也是!”朝露在自己的地盘上一点儿都不同他客气,“论打老鸟,谁比得上我朝露!”
说完,她仰头又灌下了一整碗。
金玉露入喉辛辣,回味却是甘甜。但许是因为此酒乃花血藤的果子酿制而成,这烈酒里总掺着那么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能轻而易举地勾起过往那些残酷战事的回忆,继而让人在伤怀与感慨中不自觉地贪杯。
“少喝些!”上原把酒坛子挪到了自己那一边,“你酒量本就不好!”
“我是出了名的一坛醉!”南沙军的帅叼着肉干笑得有些慵懒,“又不是一碗倒!”
她的眼神已渐显迷离,显然金玉露的酒劲已经开始上头了。
“还是少喝些。开春战事已萌发,穆烈又不在军中,你身边也没个帮衬的副将。若是老鸟半夜打来,还是得你挂帅上阵。”
“还能不能盼点儿好!”朝露剜了他一眼,却还是把酒碗扔到了一旁,“罢了,不喝就不喝吧,唠叨死了!”
上原笑着把肉和甘栗全都推到了她跟前,“这就对了!多吃肉,少喝酒!喝酒伤身,还会影响判断!”
“你这个男人!”她哼唧了一声,“啰嗦!”
上原索性把他的酒碗给一并收了走,“要不是看在我俩父辈的交情,我才懒得管你!”
朝露嚼着蜡一般的肉干,惆怅道:“你说老爷子怎就给我留了这么个烂摊子!”
“知足吧!”南丘军的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才是真的惨!我家老爷子走了,不但把南丘军这个烂摊子留给了我,还把南沙军的烂摊子也丢给我了!我心里还憋屈呢,同谁说理去!”
“嘿!”朝露闻言扬起拳头对着他比划了一圈。
上原支起了腮帮子,饶有兴致地问她,“怎么着,朝露?又想揍我?”
朝露赏了他一个莫大的白眼,“要不是看你长得还不错,老娘早就揍你了!”
南沙军的帅生平最讨厌唠叨的人,尤其是唠叨的男人。因她总觉得男人嘛,就该同她爹那样,说一不二,简单干练。细数这些年同她打过交道的,唠叨但没被她揍过的屈指可数。她不揍滂老是因为滂老年纪大了,她不揍弥菓是因为她需得人来管饭,她不揍蒯丹是因为揍傻了没人供她使唤。而她不揍上原大约便是瞧他长得挺周正,多少有些怜惜他那张脸,觉得揍坏了有点儿可惜。
朝露经常扬言要揍上原,或者举着拳头威胁要揍他。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其实连一次也没揍成过上原。
南丘军的帅从来对朝露这种毫无威慑力的恐吓视如敝履,但今日乍一听闻自己免于挨揍的缘由,不禁有些玩味。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也觉得本帅长得不错?”
朝露十分坦然道:“老娘又不瞎!”
他随即莞尔一笑,促狭之意昭昭,“战绩显赫的飒三娘不是自诩比爷们还爷们,没想到竟也会留意一个爷们是否生得周正!”
朝露哑了一瞬,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上原脸上的笑意更甚,“不是说自己除了比爷们少了个倒钩外,别无二致?”
她的好胜心被充分调动了起来,气宇轩昂道:“那是!老娘要是跟你们一样多长二两倒钩,还轮得着你们这群爷们什么事!”
南丘军的帅笑而不语。朝露骨子里根本就还是个姑娘,即便她把自己伪装得再坚强再无懈可击,她终究还是有小女儿的那一面在。这也就是为什么上原至始至终都没能把她当兄弟看的原因之一。
头顶苍穹的夜色越来越浓,今夜群星璀璨,倒是与祷过山的星空有得一比。夜风中,他看着朝露的脸,她的脸颊泛着微红,眸色中没有了白日里的犀利,倒是显了几分娇柔。撇开那叫男人不堪忍受的性情外,上原觉得其实朝露还算是个挺美的姑娘。但合着那彪悍的性情再那么一看,这一层朦胧的美就支离破碎了。
是了,哪个脑回路正常的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此刻南沙军的帅微醺,头脑却还清醒着,只是觉得脑袋有些发沉。她支着自己的额角道:“讨债的,你一直盯着我看干嘛?”
上原幽幽一叹,“可惜了。”
朝露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搞得一头雾水,“什么可惜了?”
“还真是可惜你没长那只有爷们才有的玩意儿了!”他意味深长道,“不然南沙军也不会落得个娘子军的绰号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朝露怒不可遏地抓起一把甘栗,最终还是没舍得往他脸上扔,拐了个弯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活像一只正在生气的贪吃松鼠。
谁让老天爷这么不赏脸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让她连揍人的底气都没有!
时辰尚早,但上原已经准备离席了。这一趟他亲自随押运队赶来,没有骑他的坐骑火凤凰。日夜兼程,熬到这个点也已经有些困乏,再加上朝露今晚这敷衍的款待,他实在是兴致缺缺。
朝露看他要走,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人呐,就是经不起岁月的消磨!上了年纪,精力就容易不济。才不过巳时而已,原帅就得上床歇息了!”
上原本都已经快站起来了,听闻她这一句消遣登时膝盖一弯又坐了回去。
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爷们,他是绝不会在一个假小子面前认输的。
“得了!回去躺着吧!”朝露这才收敛了取笑他的闲心,“酒你也不让我喝,肉你也不陪我吃,留在这里也是无趣!一路奔波劳顿,本帅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上原嘴角一勾,有恃无恐一脸欠揍样道:“惹你生气也是一桩趣味!”
南沙军的帅抬头望天,由衷地觉得幸亏上原生了一副好皮相,否则还真可能会被自己打死!
招惹完了朝露,也使完了坏心眼,上原也就过瘾了。遂起身道:“我还是走罢!免得气坏了我族镇守边境的大将,给隔壁翼族占了便宜去!你有个三长两短倒是没什么,我反倒成了千古罪人!”
朝露懒得同他计较,索性起身去送这个冤家,“你要么不来,一来就寻我讨债,惹我生气。亏得还算是从小就认识的,要是换个人来,我早送他去见列祖列宗了!”
“看来长得好也是一桩幸事!”他大言不惭,“那还真要感谢爹娘给的这副好皮相,让我得以残喘至今。”
“生得再好看也没用!”朝露冲他刁钻一笑,“还不是娶不着媳妇,待在祷过山当和尚!”
上原是那种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魔。他不甘示弱,针锋相对道:“露帅在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前,还是先想法子把自己嫁出去吧!”
她随即伸出一根纤白的指头,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摇了摇,纠正道:“不是嫁,是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