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深情共人生

我的公公，老公的父亲，孩子的爷爷，一辈子说的话，可能没有信口开河的人的一个小时所说的话多。

长期以来，他患有严重的类风湿，腿脚蹒跚，走路吃力。最严重的时候，手脚弯曲变形，痛到不能下床。他可以一年四季不出门，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有能力出门。深藏不露的他，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听潮剧。他就是这样一个几近与世隔绝的人，但是他并没有让人感到顽固刻板，他对新生事物还能保持一种好奇的求知欲，一种了解的饱满兴趣。每当我们跟他讲身边发生的新奇甚至奇葩的事情，他都会这么感叹:“这种事情也有啊！”而不像我的婆婆，她虽然每天都去菜市场买菜，可以说跟现实的生活是比较贴近的，但是往往面对同样一桩新闻，她都会习惯性地说:“有这等事情？我不相信。”所以我们两公婆，都比较喜欢跟公公说话，婆婆有时候会愤愤不平呢，感觉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其实还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的。

三年前，公公得了一场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人手，婆婆又要接送孙女上下学，所以我和老公轮流看管，照顾。基本上是老公上半夜休息，我下半夜休息，因为我还要上班，得保存实力。同病房的其他两位同样疾病的老人先后问我公公，我是不是女儿。当公公淡淡地说是媳妇时，他们都流露出无以言表的羡慕，他们都赞不绝口地夸奖:“您老人家好福气啊！有这等明理、孝顺的媳妇！”公公虽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始终挂在他的嘴边。我知道，他其实是很珍惜这份父女之情的，尽管我不是她亲生女儿，这更显得弥足珍贵。他由于出身原因，一直到40岁才结婚生子，真真正正地老来得子。他只有我老公一个儿子，我又是一名公职教师，只生了一个女孩儿，现在都已经八岁了。这之前，在没有全面放开二胎之前，我们只能生育一个孩子。这在大城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们这里，非常传统落后的农村，周围的人比我们当事人还急，尤其是三姑六姨，叔伯舅丈的，每逢过年过节，必是唠叨不已，聒噪不停，让人疲于应付，懒于搭理。孩子岁数越大，他们更是计谋百出，有的甚至觉得教书一个月也就那么些钱，还不如不教书了，专门回家生娃娃，真的是无语了。人们太没有分寸感，错把干预当做好心好意了，徒增我等心理还不够强大的人的压力。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也不是三番五次了。可以说，只要我在场，必定对我进行“延续香火”的严肃庄重的教育，教训。

但是，我的公公，这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男人，他虽然很早就没有劳动能力，但是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我们一家之主，只要他说一，我们一般都不敢说二。对这个传宗接代的重要问题，他从来没有吭声，他从来没有趁机表达不满或是鼓动某项建议。他那一代人不可能没有“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生的却是个女孩儿，不大能够完成这一艰巨神圣的重任。他69岁才当爷爷，他不可能不激动喜悦，但与之俱来的就是他不可能不有些遗憾缺失，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以夫为纲的婆婆虽然非常迫切地希望我能够再生育，并且最好是个男孩，可是一直不敢念叨，埋怨。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育有一女，在拼死拼活也要生个男娃的农村，尽管周围是挥解不开的“没丁无后”的凝重的空气，我却很少听到来自婆婆的不满，指责，抗议。这种相对宁静的生活环境，我觉得还是难能可贵的不容易。

有时候遇到宗族里的老叔老伯，他们对我都非常客气，一个劲地夸还是读书人通情达理，不经意中透露信息，我公公在外人面前一直夸奖我这个媳妇懂事，孝顺，容易相处。这种肯定性的评价从他人口中得到，比直接听到还让人受用，让人激动，让人欣慰。谁说我们付出不讲回报？虽然很多时候回报与否，我们主观是没有办法左右的，但是一点肯定，少许赞赏，些许感激，也会让我们再苦再累都在所不辞，心甘情愿。即使是父母与子女，这种付出后的回馈与感恩，也是非常必要的。这种情感之间的互动，传递，会让美好的情感更加绵长持久，更加温润坚韧。

我的公公不是不善于表达，而是他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去年，我终于买了人生第一辆代步车。刚拿到驾照，还没有经过熟悉操练，就直接开车上路，并且一直开到学校去。这段距离不短，中间还有一段非常艰涩的路，只有两车道，并且没有人行道，路口多，车辆多，是很多大货车上高速必经之地，事故频繁，经常塞车，不要说老手驾驶费神厌烦，新手一般是不敢贸然尝试的。可是，我提到车第二天就直接开到学校去了，虽然老公在副驾驶位置上及时提醒，指导，可还是冒了一身汗，一下车，手脚都僵硬了，几近不能弯曲。我不是吃着豹子胆才这么做，实在是十多年来一直乘坐需要两转三倒的公共汽车要了我所有的耐心，我已经不想再这样周转颠簸了。所以我是一拿到驾驶证，就马上买车；一买车，就立刻上路的。我相信，千变万化的路况才是真正的实习和考验。

老公陪我到学校后就得回家去干他自己的事情了，所以下班回家就只能我自己壮着胆开回去了。刚好遇上下班高峰期，红绿灯路口又多，所以，28公里，我花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比我坐那不直达的公共汽车还要多出一倍时间。但是我不后悔，我相信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回到家，都七点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走进家门口时，我发现公公站在二楼的窗边张望。看到我出现，才退回去。起初，我以为是他在看风景，呼吸新鲜空气，但不久我就发现，除了星期天我不用上班，他每天都是如此等待在外的该归家的人儿。顿时一股热流涌动心间，鼻子发酸，差点就要哭了。

等到吃完饭，上楼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不露声色地说:“这么晚，干脆不要回来了。”其实我知道这话里面的意思是:太晚回来，车子太多，不安全，所以我不作回答。他哪里知道，像我这样恋家的人，工作忙完了，留在学校，不见夫君，不见小孩，不见亲人，我的心就会空空落落，魂不守舍了，第二天工作反而没有兴致，缺少激情了。家庭生活，天伦之乐，才是我源源不断的动力。

话说，深情不必多言，我公公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们交流不多，但是我们彼此都珍惜这一份做家人的情缘，这让我们不经意间就多了很多默契和宁静。自从结婚后，我们就一直住在一起，却从未发生过口角。有很多年轻人，绝大多数新婚夫妇都是不愿意不乐意和家公家婆住在一起的。我原先也是，觉得起居，饮食，育儿，有诸多不便，但是自从我习惯了之后，我反而觉得这样挺好的，感觉父爱母爱一直在身边，他们做饭，他们整理房间，他们帮忙接送小孩，细细碎碎，从外到里，无不浸润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关爱。其实不管是公公，还是婆婆，都是我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亲人，我们应该跟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关爱他们，照顾他们，感谢他们。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为什么要结婚，我们为什么要组建另外一个家庭，跟另一半甚至跟其父母一同生活，过日子，就是为了多一份爱，多一份情，多一份意，人生更加温暖，更加勇敢，更加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