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
血红的月色照在小巷深处的风铃上,青砖铺成的老街上还积着一滩未消逝的雨水,水光映衬的色泽像是鲜红的血水,巷子口吹来的狭风在雨水上面泛起阵阵涟漪,冰冷的夜色肃杀着一切不安的情绪。除了迷惘的风声,这里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一座座高墙林立的大院在这片根基上矗立,就像是错落在一盘棋上楚汉之争的方格,月色在它们高耸的躯体上留不下任何的影影绰绰,那凹凸不平的砖面在黑夜的映射下多了一份侥幸,多了一丝那粗糙得让人琢磨不透的朦胧。
我抬头仰望,下过雨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天上零散的几颗星星各自闪烁着微弱的亮点,也许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萤火之光,亦或是云树遥隔,它只得高高地俯瞰着这片土地的一切。不落痕迹的冷风吹过,伴随着小巷深处传来一阵阵清脆透亮的风铃声,又吹来一团笼罩村子的乌云,也遮蔽了四角天空的寥星,一瞬间便感觉到气压恢复到了极值,仿佛像是窒息后的压迫感,闷得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一会儿,天空便抵抗不住膨胀下起了小雨,砖块间填满沟壑的尘埃渐渐湿润,给本就在月光下湿滑反光的青砖增添了一份神秘的面纱。
幽暗的小巷里没有路灯,在晴朗的夜里只能模糊地依靠月光和星光来摸索路口的方向,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挂着一个伺风而响的风铃。加上统一定制的房屋构造,高窄的墙篱上嵌满了铁丝或者啤酒瓶的碎玻璃,四通八达的青砖铺成的道路相互串通着,毫不夸张地说,从外面拐进来的风都找不到来时的路。
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我打着一盏灯才能勉强照到两边高墙的轮廓,如果巷子太宽也就不好说了。狭隘的巷道只能容许三个人并排走,这里的每家每户门口也都挂着两只湛红的灯笼,不过仅限于传统节日的时段,其余的时候都是空荡荡的。门上刷着厚厚的红漆,风轻轻叩响两只精致雕琢的铜制门环,仿佛能听到千年的召唤。
我家庭院里的中门是时常挂着一对灯笼的,不过今天它延长的三孔插头却搁置在门框边,没有通电。整个偌大的庭院里都显得黑乎乎的,黑压压的一片,今晚唯一的月亮也躲进云层歇息,仿佛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两扇厚实的朱门是半掩着的,庭院和巷子的黑暗连成了一片,仿佛被不着边际的黑暗统治了。庭院的正中央砌着一墩环状的围堰,上面栽着一棵飘着奇香的香樟树,它平日里的树形看起来是相当的雄浑壮观,如今在风雨中显得有些飘忽不定的,唰唰唰地往地上抖落沾着雨珠的叶子。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一只从柱墩窜出的野猫,白花花的皮毛在夜色的余光下格外明显,它勾翘着尾巴,慢悠悠地朝虚掩的大门走去,然后又彻底消失在暗夜里,仿佛不曾出现过一般。
屋檐旁微微翘起的屋角溅起晶莹剔透的雨水,落到沟渠里汇成潺潺的流水声,湿气在深褐色的窗柩上凝聚了众多的水珠,隐藏在暗格的窗棂显得尤为精致。院子四周的泥盆都栽满了能与围墙高度媲美的仙人掌,挺拔、带刺的身形看起来像是蜷缩在偏僻墙角的卫士,到了它开花的季节,果实长得像鸡蛋那么大,都被黑暗给湮没了,完全看不着一点儿影子。
屋内刹那间打开的灯光打破了这份独有的静谧,亮如白昼的光线瞬间捅破暗黄的窗户纸,透过门缝照亮了地上的雨水,在阵风的加持下把树梢和地上的香樟叶照得活灵活现的,那是妹妹和母亲的房间。我发怔地站在沉寂的檐廊里,斗拱渗漏的雨水不经意间拍打着我的脸颊,凉凉的、轻轻的,颇有纵享大自然沐浴的那味儿了。突如其来的大堂钟声响起,连续的十二声铿锵有力,在院子里平静的水洼上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雨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这时我身后的屋门向外打开了,只听见年久有些锈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门被打开了,晕黄的亮光化成的光束投射到香樟树的叶子上,在地砖上留下光影,有的光线透过缝隙延伸到门口别户人家的砖墙上,就像太阳在黎明后绽放的万丈光芒,俨然在黑漆漆的夜里留下了别致的景色。
雨停了,风仍嗖嗖地吹着,吹走了悬挂在天空中乌云,隐藏在云层底下的血红色月亮也变了模样,重新焕发着皎洁的初貌。
屋内的妹妹不知为何却在这时哭了,声音变得愈发强烈,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传遍了整个大院,吓飞了驻足在屋脊上的几只黑乌鸦,随后又恢复了安静。等我反应过来,回过头,母亲正颤颤巍巍地站在门槛边,把低声啜泣的妹妹抱在怀里,满眼泪光地望着我,鬓发和下颌角都沾满了汗珠。只见妹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侧着半边潮红的脸,满头大汗的,汗水模糊了她紧闭的双眼,痛苦得在她稚嫩的脸上皱出了鱼尾纹,两只穿着木屐鞋的小脚耷拉着,只留下那双苍白无力的双手紧挨在自己的胸前。我从未见她病得如此严重。
我愣住了,猝不及防地从母亲颤抖的怀里抱过痛苦得直呻吟的妹妹,母亲胸前的白衬衫被妹妹的汗液浸湿了,汗渍的痕迹在月光下看起来更深了。在寂静得快要凝固的空气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显得格外的清晰,很明显地带着悲悯的情调。我抱着妹妹杵在台阶前的粗墩旁,把头扭向大门口,巷道不过只有屋内投射的微弱光影,周围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在等待、希冀着什么。
侧耳倾听,母亲踩着木屐鞋发出与木地板的摩擦声,她大概是回屋关灯罢了。不一会儿,屋内晕黄的灯光随着电源开关的声音顷刻销声匿迹,我们好像被黑暗给活活吞噬了,或者说,临走前我们只能选择黑暗。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香樟树的树叶、路上的积水还有大门口,不落痕迹的,变成黑漆漆的一片,默契地回归到月色下。关上门扇的那一刻,我咬着嘴唇侧着瞥了一眼,母亲用低头关门的动作掩饰自己抹泪的动静,她长满皱纹的脸上在白月光的照耀下写满了沧桑与悲哀。
那个场景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
一束亮白的灯光撕裂了巷子里弥漫的黑雾,照耀着黑漆漆又积着雨水的巷道,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车轱辘碾压掺着泥沙路面的摩擦声离我们愈来愈近。光线在缄默的小巷深处蔓延开来,照射在庭院中心香樟树,穿透到碧绿的树叶和干皱的树梢上,在地面形成斑驳陆离的怪影。
光源在那扇深邃的朱门停留,强烈的车灯照亮了深睡中的仙人掌,含苞待放的粉红色花瓣在光的照应下显得格外的光彩夺目,靓丽得有些虚幻。一阵响亮刺耳的喇叭声震动着我的耳膜,一瞬间,我快要看不见前方的路。视线中的光圈占据了我的视野,前方的路渐渐变得模糊,我一时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车上下来,身上披着深蓝色的雨衣,挡住了门口残存的光明,与黑暗连成一线。他走了过来,跟我对视了一眼,胡子拉碴给他贴上了苍老的标签,嘴里叼着的香烟换了一边嘴,吞云吐雾的,短暂地轻抚了妹妹柔软的双辫,似乎担心吵醒她,而她早已经目不交睫,在我的怀里酣然入梦。我转过身,他又紧紧地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母亲,母亲只是反复地拍打着他的胸脯,不过她的动作很轻,这时悠扬的钟声在院子里回荡,像是在抚慰着久别岁月的重逢。
而他,便是我的父亲,多年未见的父亲。
随着发动机的启动,空中飘来的竹叶落在积水上打着转,仿佛从前不谙于世事的我,仍记得上次坐在他的车后座还是小时候,如今却感觉恍若隔世。我望着眼前模糊的转速表,只觉得喉间一紧、鼻子一酸,感叹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
徜徉于风的姿态中,月亮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了。原来,依靠在父亲温暖的后背是如此的踏实。
光也有它命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