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译《子不语》：妓仙

苏州西碛山后有座云隘峰，相传上面有很多仙人行迹，若敢奋不顾身而上，不死就能得道成仙。

有位王姓书生，屡次落第，于是横下心与家人道别，带上干粮去登山。一直向上，来到一处平原，宽广约百余亩。高树入云，蓊蓊郁郁，隐约可见悬崖上有一女子，衣装打扮如世人一般，徘徊于树下。

王生心下大异，快步上前欲探究竟，那女子也走出林中张望。走近一看，原来是六七年前交往过的苏州名妓谢琼娘。见到旧相识，女子很是欢喜，将王生引至一茅庵。此处没有大门遮掩，地上铺满松针，厚达数尺，踩上去绵软舒适，令人愉悦。

女子说道：“自从与君一别，我就被汪太守缉拿，受脱衣廷杖之刑，臀肉都打烂了。想我如花似玉之姿，竟然落到如此田地，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所以决定自行了断。我辞别了鸨母，借口去进香，来到悬崖边纵身一跳，刚巧被藤蔓缠住，侥幸未死。有一位白发老婆婆，用松花喂食我，教我吐纳之法，于是不再有饥寒之感。刚开始时还会苦于疾风烈日，一年后，风霜雨露都不再害怕。老婆婆住在前山，经常来往，昨天她说：‘今日你该与故人相见。’所以我从林中出来信步，没想到遇见的是你。”

她接着问：“汪太守死了吗？”王生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仙家，还想要报仇吗？”

女子说：“若不是被汪公激怒，我也不会有今天，是要感谢他而不是报仇。但老婆婆对我说：‘我偶然路过天庭，见汪太守在受杖责，被神笞挞背部，列举他的罪行。’所以我才怀疑他死了。”

王生说：“女子为妓不应受杖刑吗？”女子道：“怜香惜玉但不为所动者，是圣人；怜香惜玉而心旌动摇者，是凡人；不懂玉不知香者，是禽兽。上天最清楚该惩治恶毒心肠，汪公当时因为抚军徐士林推崇理学，故意破坏美好以逢迎上司，这是天意所不容的。况且他罪行诸多，不止杖责妾这一件。”

王生问道：“我听说仙家之流都是冰清玉洁，你流落风尘已久，怎么能得道呢？”

女子答：“放荡虽不合礼数，然而男女互相爱慕，不过是天地间生灵之本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并不比人间其他罪过更难忏悔。”

王生将此次寻找仙人的本意细细道明，请求借宿庵中。女子说：“你住下无妨，但成仙未必能行。”遂为王生宽衣解带，柔情蜜意一如往昔，但言语间并未谈及私事。王生抚摸窥视她臀部，只觉白滑细腻如初，女子并未拒绝；然而心思稍有泛动，女子的神色就更加端庄。门外可听见猿啼虎啸，一会儿从窗洞探进个头，一会儿从门外伸进个爪，仿佛有人偷窥一般。王生渐渐止熄了淫邪之心，只抱着女子安然躺卧而已。

睡到半夜，听见门外有呵斥声，车马随从，达官显贵，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王生很奇怪，女子告诉他：“这是各山的神仙交际应酬，每天晚上都有，你千万不可冒犯。”

天亮后，女子对王生说：“你的诸位亲友已经在山下找寻你，快快回家吧。”王生不肯走，女子道：“与仙家结缘要等待时机，你下次再来也不晚。”遂将他送至悬崖边，一把推下去。王生回头望，见女子站在云雾中，情意绵绵依依不舍，慢慢地身影才湮灭。

王生踉跄往回奔，见兄长和家人拿着纸钱，在山下祭奠哭拜，说他已经死了二十七日，所以前来祭拜。后来王生去寻访汪太守，得知他果然因中风而亡。

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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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

自古以来才貌双全又义薄云天的风尘女子数不胜数，严蕊、柳如是、梁红玉、赛金花、小凤仙……或铮铮傲骨，或勇敢担当，岂止不让须眉，试问天下能有几人？

在王生看来，仙流当冰清玉洁，妓家不该有资格位列仙班。我倒是很佩服这位谢姑娘的坦荡，阅尽风月一样无邪，比那些猥亵之徒干净百倍。

宋代无名氏有首小词，写尽风尘女子的心愿：

“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后、长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找个一心一意的男人，守着大宅院，长长久久，相伴余生。多么朴素的愿望，又是多么奢侈的愿望，今天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