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空间站里人来人往，这已经不是鲍西娅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每次来，这里都让她感到不舒服。

每次她来到这里，所做的都只有向不如人意的现实发发牢骚。典型太空人高傲而无耻，她不能指望他们办成任何她所期望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尽管结局依旧不如人意，她却感激他们所作的决定。

自从那天十绫被督察带走之后，她有好几个晚上都没能睡好。她一直认为这是自己的过失，因为她从来没有和十绫提起过理性之都在这方面的知识。这座城市是公司出资建造的，所以它的最高宗旨永远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服务。当她看见公路两侧的档板升起时，就知道即使他失去性命、行驶的车辆也不必停下，而坐在车里的人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理性容易理解、难以做到，有时则非常残忍。

当鲍西娅正望着悲剧发生前的一幕、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消极念头的时候，却忘了还在身边的他。毕竟之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在空间站、他袒护爱时所说的话，还历历在目。如果相同的事情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一次的话，就算要失去手臂她也愿意。

可是十绫就是这样，他的行动中有太多的理所当然了。就像他想在车祸发生之前救下小男孩一样。之后的事情倒并不让鲍西娅觉得奇怪：在空间站的事情后，公司的某些策略就是围绕着十绫来制定的，不要说是与之有着其他合作项目的公司人员，就算是在未来科技公司内部，十绫的重要程度也是数一数二。机械督查来的速度虽然有些快，但拥有飞行器的他们肯定比鲍西娅所适应、开着警车的校园保安要迅速。

对十绫最终的决定是，他对于公司的发展来说太过重要了，接受神经改造是一种浪费。但是他既然没法好好地在学校里上课、公司就要对他有另一番安排了。其实就算他在邮轮上的晚会之后回到了学校，结局也不会改变。

见鬼！居然用这样的理由！

鲍西娅最终没能见到十绫，因为空间站只是审判的地方，为了彰显所谓的权威性。而他现在被关押的处所却无从知晓。一年多以来、她那么得努力，在学习上达到了他都没有达到过的成就。但是在这里，她一文不名。人们认识她，但她的建议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自卑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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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大门被打开，昏暗的房间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积水。实验室的门是密封的，所以在打开了之后，水以很快的速度来到了门外。

“这个是…”

十绫蹲了下来，但他发现这只是普通的水而已。在适应了周围的光线之后，他才看见了位于实验室中间巨大的多边形桌台，上面有着高度参差不齐的玻璃裂口，里面还残留着水渍。这样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水池，但是破裂了之后，水全部流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在有水没水的地方，十绫都能看见黑色的小小条状物体。那是什么？他觉得好像是一种昆虫，但是却想不起名字来。同时，他也完全想不起去年自己在这里的场景和这里发生的事情。

我…真的在这个地方呆过么？

“喂！看那边。”

一左一右随着他进来的两名士兵，此时右边的那位用枪托示意他向另一边看去。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圆柱体，仿佛是一个罐子。她警惕地望向这边，在和她目光相遇的时候，十绫就知道她是谁了。

“不准过来！如果你们在靠近一步、我现在就把它砸烂！”

她就是在记忆刚刚消失后，那个让他不要再忘记自己名字的女孩，艾格尼丝。但是这样一个优雅从容的名字，却和她现在的行为不符：艾格尼丝勉强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作出了准备把罐子往下砸的动作。

她手上的，应该是绝对不能被毁掉的东西。虽然从十绫的角度看过去，那只是装满了不到一半的水、和表面上不时跳动着的黑色生物，应该就是刚才在地上看见的昆虫。

被她这样一威胁，士兵们都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有十绫站起了身、准备向前继续走去。

“为…为什么你会？！”

看来她还是认识自己的。艾格尼丝的手从举起罐子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抖动着。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再让她维持这个姿势将会非常危险。

“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应该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十绫。”

他示意身后的两人离开。士兵们对视了一眼，稍许犹豫之后，还是打开了室内照明、然后退出了房间。

“不要过来！你再过来的话……我、我也会把它摔掉的！”

“那样的话，贝斯克教授和他女儿的命就都没有了；他们心血的研究也被你毁于一旦。”

“那…那也比给那伙人强！而且，教授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连我们的研究是什么都给忘了！”

“我虽然不知道，但我也是一个研究者。相比于技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明明开发出来了却一直被人不重视才是最让他们受不了的事情。”

此时，十绫向前迈出了一步。少女刚才差点就把罐子摔掉了。

“我来到这里、帮助他们。是因为我也有重要的人要拯救。”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空间站，只不过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鲍西娅。

“重新把技术开发出来，就能救他们么？”

“至少约定是这样的。”

“但是我什么都不会…平时我只负责记录现象，没有他们在的话我什么都办不到……”

“还有我在呢，你只要辅助我就好了。”

不管是地上散落一地的残破电脑部件，还是已经化为灰烬、剩下的部分也已经是焦黑一片的纸质材料，都在狠狠地打击着十绫的心。但他此时选择了相信，选择了相信那个已经被自己忘却的自己。他相信女博士在自己醒来时，露出的微笑是有道理的。

自己在这里，确实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只要好好清理、从头再来，一个月后他能够再次开发出实用化的技术。

“十绫学长，我……”

黑色的影子向前倒了下来，只有咫尺之遥的十绫别无选择，他冲上去、想要托起从少女手中倾覆的玻璃罐。他成功地在罐子脱手后把它抓住，但是还没等他控制好平衡，倒下的艾格尼丝就撞到了他的身上。

他也摔倒了，并且脸上吃了罐子底部的狠狠一重击。但是好在他死死地控制住了罐子的方向，尽管脸上火辣辣的，但是罐子终究没有磕到地上。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四条腿的微小生物在自己的眼前不愿的高处徘徊着。它们比针尖还细的四条腿下各有一个小小的旋涡，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这个场景让十绫想起了家门口湖旁的垂柳，还有盛夏那声不绝耳的冗长蝉鸣。

原来是水黾啊……

他的侧腹部感觉有些沉重，那应该就是艾格尼丝倒下的地方吧，死死守了这么久也真是辛苦了，以后也请多指教咯。

只是、对于那两个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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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第327次克隆人体试验，开始。导入神经信号。”

“能量走势图一切正常，目标无反应。”

“继续等待。”

培养罐中浑身赤裸的人体看上去毫无表情，培养罐前的台子上摆着一只长长的曲颈瓶，水只占据了瓶底的很小一部分。

“目标仍无反应，加大能量输入。”

培养罐中，人的表情依然平静，但是曲颈瓶里面的水已经开始变化了：小小的水滴平白无故地悬浮在了页面之上的空气中。它们颤抖着，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丰满了，想抖掉一些水分。

“耶！成功了学长！太好了！”

“开始定向控制。”

和少女的兴高采烈不同，少年显得无动于衷。

水开始穿过上方细细的弯道，通过分流器流入了写有“水”的烧杯中，而另一侧下方空空如也的出口却始终是干的。

“成功了成功了！”

“供能停止，回收剩余能量。神经平均过载率0.05%，总开发率42%。实验结束。”

十绫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艾格尼丝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激动和喜悦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

“太好了…终于结束了……”

她喃喃道。

但是十绫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正面的表情。

“我可没有想过开发的是这样的技术啊……”

他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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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克隆人体实验的能量水平会这么低？”

在圆桌会议上，二十多双眼睛对准了十绫。

“虽然这只是猜测，但是人体的纯能量大部分产生于人类的日常情绪波动，尤其是负面情绪。而作为实验的克隆人体连自我意识都没有，所以只能通过能量导入来维持实验。我相信这个问题会在真人实验上得到解决。”

最后一句话他是颤抖着说出的。

“一派胡言！”

“拿不出成果来就好好承认！”

“你和她的关系不过如此嘛！不过这次失败之后可不要指望公司还会帮你找来免费的试验品！”

就在十绫实在是忍无可忍、要拍桌而起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韦佛举起了一只手，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明天就开始吧。真人实验，我很期待。”

这句话让十绫最后的期待也落空了。他本来希望这项技术的不完美能够让韦佛打消继续的念头，但是看来他的想法没有任何改变。他终于明白：没有经过神经改造就爬上了高位的韦佛并不是自己向往的对象，他就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有着丑陋的欲望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天见了，学长。请振作点。”

艾格尼丝先出去了。十绫知道她是去调试设备，以让自己可以一个人静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心情，并且不知道到底是期待明天赶快到来还是永远不要到来比较好。

只是，要去见爱，至少在最后要和她说上话，这个认知是坚定不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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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来到了关押着众人的牢房。这里有贝斯克教授，他的助手丽莎，还有一大批只是听说过这个项目却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科学家。

但无论是谁，他都没有脸面去见。而且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他们都只是听说过大名的陌生人。他只能偷偷地溜到了爱的房间前。但是门口的守卫拦住了他：

“不准进去！”

守卫并不年长，从摆动的眼神中可以判断出他也不是改造人。很可能是因为想跟着大佬分一杯羹、或者完全是因为想要赚点小钱才来到这里的。

十绫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阴沉，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如此冰冷：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我回去把仪器毁了、图纸烧了，然后说这一切都是你不让我在实验前见她一面造成的；第二，赶紧滚开让我进去！”

守卫迟疑了一下，他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可能承担不起搞砸这一切的责任；加上本来他接到的任务是不要让少女跑了就行，所以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去了牢房的大门把守。

十绫打开了牢门。说这里是牢房是不恰当的，这里很像他带爱去空间站的时候住的星际旅馆，房间的地板和天花板、还有两侧都模拟着星空，只有对着门的墙壁射进了一丝仿佛是真实世界发出的光芒。但很可惜那也是模拟的。

房间的中间有一张床，床上有简单的被子和枕头，但是爱却没有躺在上面。十绫也是在发现最里面厕所门是开着的时候才发现爱靠在门的旁的角落里，她的样子不像是睡着了，而是因为药物或者是神经调控的原因处于昏迷状态。她穿着一件囚犯般的白色连体服，那晚宴会上的晚礼服耷拉在床的后面。

十绫先走到了床前、把被子拿了起来，帮爱裹上了以后，在她的身边坐下了。叫醒她，很有可能是徒劳的。如果是安眠类药物的话，现在是晚上，应该刚刚注射完才对；神经调控有两种，植入式的只有控制者能够决定实验对象睡着和醒着的时间，而即使是效能较弱的辐射型，也是由场地决定着信号的强弱，而他们现在不可能离开。

况且、就算把她叫醒了，我又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说实在抱歉、因为我去年参与的一个项目引起了高层注意、所以被他们决定拿来当试验品么？

韦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一切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十绫感觉自己的价值观正在崩塌：一直以来、在他眼中只有改造人和社会底层那些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完全为了找刺激而活着的狂热者才会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而他是一个正常的人啊，一个本该是身处高位、拥有别人所不曾拥有的权利与财富、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家伙……却为什么要背地里如此狂热于这个项目呢？

如果没有这段插曲，实话说十绫也不清楚这个项目究竟会走向何处。正如它所处的分级一样，是一把颠覆了人类对力量的想象、但是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又会造成灭顶之灾的双刃剑。但是，完成这项技术的不正是他自己么？无论是最早以优胜者的身份去到公司的研究基地、还是后来被他们要挟到这里来，即使是现在，只要他想，完全可以以调试设备为由进入实验室、毁掉仪器。他一直都是有选择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他所认为正确的方向去做。

也许作为一名科学研究者，他没有办法看到这样万能的技术就此走向尽头，即使是前方就是被坏人掌握的定局，他也依然相信会有奇迹发生。直到爱被牵扯进来，那个不是研究室狂人、而只是作为一个青梅竹马的身份才觉醒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用双手抱住了头，虽然身体上没有任何的不适，但是沉重的思绪却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项技术还没有进行过任何真人实验，以最初的要求看来，之前的所有实验都是失败的。就算改造的部分一切顺利、他也只有三倒四成的把握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但之后又如何？爱会被他们怎么样呢？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可怕现实。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机会，他能够毁掉仪器、阻止明天的实验发生。尽管下场也会很惨……但这样一来，他们终究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不管怎样都比任人摆布的傀儡要好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光从十绫的眼前闪过。在那个东西落定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披在爱身上的毯子滑了下来。正当十绫刚刚把毛毯披回去的时候，

“是十绫么？”

“诶？！为什么醒了？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是我？”

这并不是十绫第一次到这里来，但是之前的每次，爱都是以这个姿势坐在地上，给人一种已经睡熟了的感觉。

“守卫的话，每次都只是打开门然后把食物抛进来。而且……我想见你…”

毛毯终究还是从少女的身上滑落了，爱紧紧地抱住了十绫。

“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十绫没有动弹，他的目光也只是呆滞地望着墙壁上反射的星光部分。但是从爱身上传来的体温让他感到安心。最初是为了救她，他被迫参加了开发；但是现在，却又是自己开发出的技术要将她推向深渊。无论成功与否，和平的日子都不会再属于她了。

“要是当初听了那狐狸精的话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被抓住，现在也不会让绫君这样为难了。”

“不，要是我当初没有参加那个项目的话…”

爱用手指阻止了十绫再说下去，她跪在了他的面前，直起了身子。

“呐，十绫。告诉我，研究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么？”

这不是一个诱导性的问题、爱的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痕迹，她只是想知道。这让本来想着至少在最后时刻给她些安慰的十绫还是改口了：

“嗯，没有它的话生活对我来说会很煎熬。”

就像是参加了工作的人才会有的感慨，他们都怀念着从前的学生时光。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真正怀念的，并不是那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是在那个时刻人生所拥有的无限可能和每天都在获取新知识的充实感。如果把所有的知识看作一个整体，那么科学与研究就是拓展人类知识宝库的唯一途径。爱是了解十绫的，她知道他对于单纯机械性重复的工作有多反感。

“那就放开手去做吧！我相信你。”

“可是我并不相信啊！要是我把你…”十绫终于爆发了、他痛苦地哽咽道，“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能够在研究上帮到十绫，我很高兴哦。你的技术帮助了那么多人，我相信它也会帮到我的。”

少女的话没有办法缓解少年的痛苦，但是却给了他信心。那是无论使用技术的人是谁、也都要在科学的大海中找到真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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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实验室的控制台上。

十绫调整完了最后的参数，来到了爱的面前：此时她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固定在了斜竖着的平台上。十绫把紧绷的橡胶带松开了些，尽可能地让她不那么难受。

“准备好了么、爱？我可能会弄疼你哦。”

一样难以抉择的表情，一样优柔寡断的语气。此时的十绫就像任何一个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事无成的普通人。然而，科学的进步从来都是需要牺牲者的，只不过这一次，那个人是他身旁最亲近的人。

“如果是十绫的话，我没有关系哦。”

白色的手术台上，爱微笑着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