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先生
一
小禾在十八岁的那年送走了自己最后一个至亲的人。
奶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面容安详。小禾一个人在奶奶的棺材旁守了两天两夜,姑姑们才纷纷赶回,故作伤心的哭了半晌就开始商量如何瓜分财产。
小禾不言不语的张罗到奶奶下葬,将房子留给她们,提上行李去了B市。
B市是一个靠海的城市,离小禾的故乡隔了两个小时的车程,距离173.8公里,空气中有薄薄的海水的咸涩。
小禾来到B市的第三天,在街头看到了一个画展的广告牌,她在广告牌前停留了十秒,然后去买了画展的票。
画展当天,小禾换上了一件素白的连衣裙,外搭了一件墨绿色的针织衫,然后将一头墨色的头发工工整整的挽了一个丸子,这才踏出了门。
看画展的人很多,据说画画的是B市一个名家。小禾立在一张被命名为寂的画前久久定住。眼前的画带着一股狰狞的悲凉,杂乱的色彩溢满了要挣脱画布般的疯狂和绝望。
“你喜欢这幅画?”背后有声音传来。
“是的,它看起来很孤单。”小禾轻轻的回答。
“孤单?一幅画?”
“不,不是一幅画,是一颗心。有一颗心被孤单的囚禁在了这里。”小禾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停留在蓝色油彩覆盖下的一块儿黑斑前。“喏,多么晦暗的灵魂,就像是被主耶稣驱逐的撒旦。”
半晌,身后的人没有再问话,但小禾知道他并没有走,因为她感受到她脖颈处有他呼吸的触感,像夏日沙滩上的海风,黏稠湿热。
她转身的时候,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背后站立的男人。男人大约三十五岁,穿着一件布满皱褶的藏青色衬衣,搭了一条宽松怪异的工装裤。小禾望向他的脸,他的眼睛有密集的红血丝,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脸上有岁月的痕迹。
小禾的眼神带着一股幽深的洞察力,像是在瞬间刺入内脏的利剑。男人有过一丝的惊忐,好在因为岁月积累的沉稳,还是让他处乱不惊的稳稳接住。
“很少有人会喜欢这幅画,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对画布的侮辱。一幅被色彩层叠的杂乱不堪的垃圾怎么能挂在画展的墙上,肯定靠的是画家的名气。”他自然的错过小禾的眼神,停留在画布上的那抹黑斑上。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勘察画里的灵魂。就像曾经被人群放逐的梵高,从前无人懂他,现在也未必有人懂他。作画的人,只要自己满足就好,又何必要在意他人呢,画家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作画的?”男人收回眼睛,再一次看向小禾。
“你的手关节有厚重的茧子,还有。”小禾停顿了一下,“我站在这个方位,都能闻到的,油彩的香味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是这幅画的作者。”
小禾的语调很轻,却带着满满的自信和笃定。
男人勾起了嘴角,眼睛处蔓延出深深的皱纹。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禾。
“你的观察力很好。如果你想学画,可以找我。”说完,男人转身离开,画展的灯光使得他更加的历经沧桑。
从背后看上去,这个男人孤单,忧郁,单薄,像一艘汪洋大海里的小舟,随时等待覆灭。
小禾左手端着名片,指尖在名字处扫了又扫。
她在心底缓慢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和。
柯迩。
二
小禾第二天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去了柯迩的画室。
画室在城市边角的一个老城区,是独栋的小楼房,带着民国时特有的窗台,一株常春藤从上面伸展开,漾着清透的绿。
一楼是会客室,保留着原本的红墙。周围墙壁上装置了厚重的木板,摆满了陶瓷制品,看上去到像是一个陶艺工作室。
柯迩带着小禾上了二楼,踏入房间,又是另一抹光景。
画室内吊了木质的顶,悬挂着几盏几何日光灯。四周围了一圈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房间正中的空位置放着两个画架,其中一个的画布上有画了一半的油画。
“为什么只有两个画架,你没有其他的学生吗?”小禾张口问道。
“没有,我不喜欢收学生。”柯迩弯腰拿起地上的调色盘。
“那你又为什么叫我来呢?”小禾聚了眉头,讨厌这种顺理成章。
“我只是觉得你适合画画,并没有想收你做学生。如果你现在反悔的话,也来得及。”柯迩扭头换了一支画笔,转身继续画那副画了一半的油画。
柯迩今天穿了黑白格子的棉布衬衫,衣角处沾染了一块儿不大不小的油彩。他的背看起来依然老气横秋,这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气质。
小禾望了望他后脑勺的白发,走到一旁拿了画笔在另一个画架处画起画来。
小禾学过几年画,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拿过画笔。现在,她拿着画笔往画布上涂抹,丝毫没有生疏感。
整个画室彻底安静下来,两个人像是相互较劲一般互相隔离彼此,融入进了自己的世界中。这一画,便是一天。
晚上八点,柯迩下楼拿了外卖上来。小禾刚好画完最后一笔。
柯迩站在小禾的背后,眼前的画布上画了一个被层层色彩包裹的裸体女人,女人以母胎的形式蜷缩着身体,眼角有一珠晶亮的光。
“这幅画叫什么?”柯迩问。
“禁锢的爱。”
“可她看起来并不痛苦。”
“你看到她的姿势了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安全的姿态,是在母亲子宫内所获得的庞大的安全感。这份爱对她来说并不是欲得不能的痛,而是整个灵魂被圈养的温暖。”
柯迩愣住。她,是个天生的画者。就像曾经的那个人。
然而小禾却并没有跟着柯迩的思路进入状态,她巴拉巴拉自己被粘上了油彩的手,伸到了柯迩的面前。
“哪一份是我的?”
柯迩很淡定的无视了小禾伸来的手,提着饭盒去了外面的小阳台。
“你先去把你手上的油彩洗掉。”柯迩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鼻梁。“还有脸上的。”
小禾不置可否的晃悠进了厕所,鼻子上可能是抓痒时候粘上的油彩,像是一条金鱼,带了些可爱。她歪了歪脑袋,最终只洗了手。
如果脸上有颜色的遮盖,遮住那些对社会绝望后的冷漠,会不会能够让自己变得稍微值得让人疼爱些?
饭是在小阳台上吃的,一张桌子,两个人,一缕微风,一片灯光交错的夜景。
小禾吃了一半,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柯迩,你一直都是这么不爱说话的嘛?”
“恩。”嚼着饭菜的柯迩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肩膀垂在灯光的阴暗处,只露出小半截侧脸。丝毫没有想要与她对话的状态。
小禾捏了捏手里的一次性水杯,站起身离开了阳台。
“好吧,我明天再来,谢谢你的饭。”
没等柯迩的回答,小禾快步的下了楼,画室外面的灯箱已经亮起,上面的两个字闪闪发光。
南歌。
南歌子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禾回头看向二楼的阳台,柯迩一个人安静的坐在那里,肩膀依然弯着,嘴里衔着一支烟,一股烟圈潺潺而上。
画画的人都是寂寞的,自古才人多孤僻。
三
来到B市的第七天,小禾算是在这个城市安了家。
她每天固定坐四十分钟的公车到柯迩的画室画画,然后搭晚上的最后一趟车归来。
柯迩还是很少话,偶尔说上几句,也都是一问一答。小禾自觉没趣,也就再也不去找他聊天。到是柯迩的妻子,每月会按时来画室打扫一下卫生,也时不时的过来送些饭菜。
柯迩的妻子是江南女子,长相秀气,性格温婉,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绾绾。小禾想,她的父母一定看过那首绾流苏。
柯迩是个淡薄的人,绾绾每次来也不过招呼两句又继续埋头在他的画作里。
小禾看不过去,常常会拉绾绾出阳台上聊天。久而久之两个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有次,小禾一脸认真的问绾绾。
“绾绾,这个画室一天到晚都只有我和柯迩两个孤男寡女。你就不怕我们会日久生情?”
绾绾笑了笑,淡淡的说道:“这个世界上,也许最不沾女色的男人也就他了。”
小禾闻言笑出了声,“不近女色,那你怎么把他放倒的?”
绾绾回头望向柯迩的位置,眼睛一点一点的垂了下去。
“死缠烂打,以死相逼。”
绾绾的话似真似假,却像颗石头,激起了小禾心底的千丈浪。
绾绾拍了拍小禾的肩膀,离开了画室。
绾绾是爱柯迩的,可是柯迩爱绾绾吗?小禾望着楼下立着的南歌,心里对柯迩的恨又多了一点。
这个男人,真的有些讨人厌。
五月的时候,柯迩要去另一个城市开画展。他在画室内没日没夜的创作,有一幅画,已经画了两个多月,反反复复修改,总是无法满意。有时小禾早上去到画室,柯迩趴在一张凳子上睡着,手上抓着的笔上油彩都还未干。
这天,柯迩照样埋首在画作中,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眼窝处有深深的黑眼圈,嘴角的胡渣茂盛的生长,像一片密林。
已是傍晚,落日的光景正盛,整个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画布,而眼前的晚霞像是画布上斑驳的色彩。
小禾站在阳台上,像上帝一般审视着对面只露出一个头顶的男人。最后,她冲进画室一把将他手中的画笔夺来丢到了一边,随即将他拽起带离。
柯迩也许太久没有休息,也许是因为毫无防备,竟然活生生的被小禾拉了出去。
阳台的扶手上散布着太阳的余晖,微风穿过层层的空气刺进毛孔中,柯迩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远处缓缓而落的半个太阳,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整个脸庞都变的平和。
落日过后,是大片的黑暗和陆续亮起的路灯。不知哪家的狗叫了几声,惊醒了沉浸在幻想中的柯迩。
“现在,有好点吗?”小禾松开了柯迩的手。
柯迩的手失去了温暖的包裹,暴露在寒冷中。他侧目看了看小禾,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仍然是可以直透人心的幽深。
“好些了。谢谢你。”
柯迩依然是淡淡的答谢,转身又入了画室。
第二日小禾来到画室的时候,柯迩不在。画室里放着他已经画好的画,一个蜿蜒交错的黑洞,一只极速奔跑的鹿,背后是大片的夕阳余晖。
小禾站在画前看了良久,眼睛变的酸痛而湿润。她伸手拿了一桶颜料准备朝那副画泼去,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里伤口被撕裂开来的声音,可能是痛感过于强烈,使她放下了颜料桶,落荒而逃。
四
柯迩已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小禾,打他从画展回来便联系不上她。
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禁锢的爱,重重的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毫不停留。
十五号的夜里十点,外面下着暴雨,柯迩独自坐在黑暗的画室内,静静的听着门外的雨声。身边放着一个翻倒的酒瓶。
小禾就那样闯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
柯迩听到声音,想要伸手开灯,却被人一手按住,停在了空中。黑暗中有人重重的倒进他的怀里,发梢掠过他的鼻尖,是绿茶的香味。
“小禾你喝醉了。”
“我没醉。”小禾的嗓子因为浸了酒精的热度,变的有些沙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小禾你到底.....怎么了?”柯迩不敢确定的询问,指尖微微颤抖。
“柯迩,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了,可是你还在呢?”
一句话,让柯迩的血液瞬间冷凝,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小禾颤抖的肩膀,想要试图安抚她。
小禾感受到肩膀上的触感,极度反感的将柯迩推了出去,柯迩踉踉跄跄的撞上了一旁的书架,书架受到重击朝地面倒去。
眼看书架就要砸到小禾身上,柯迩慌张的将她推到一旁,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厚重的书柜整个砸在了柯迩的身上,书籍散了一地。
小禾听到书柜倒地的声音,酒立马就醒了大半,她有些惊慌的喊柯迩,鼻音带着哭腔。
“柯迩,你没事吧?柯迩?”
“没事......”柯迩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弱的传来。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等等我,等等我。”
小禾手慌脚乱的从口袋处掏出手机拨打120。
120在二十分钟后到来,柯迩的衬衫已经被后脑处溢出的鲜血染了一大块的血迹。
柯迩到了医院就被送去了手术室,小禾蹲在手术室的门口,浑身冰冷。
绾绾匆匆赶来,见到小禾就朝她扬起了手。
小禾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巴掌落下。绾绾却只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坐在她的旁边,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微微发抖。
“小禾,我求你不要再逼他了,我知道你是程长安,知道你是程老师的女儿,也知道你因为程老师而怨恨他,可是他已经因为程老师死了一次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呢?”
“可是他没有死,我的父母却死了。”小禾低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
绾绾朝小禾凄然一笑,叹了口气。
“程老师去世后,柯迩因为自责也选择了自杀,幸好被家人及时送到了医院。出院后他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从来都没有摆脱过想死的念头。他有严重的失眠,都靠着吃药才维持睡眠。其实你们在画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你是程老师的女儿,不然你以为一向以孤僻出名的柯迩,为什么会让你去他画室学画呢。”
小禾忽然想到,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到柯迩从书柜里翻出很多瓶瓶罐罐,在她偷偷将柯迩的画改了色彩导致他必须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仍然不发一言的默默承受。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是程长安,也知道,她是来讨债的。小禾感觉身体内的有块儿地方瞬间崩塌,裂开了一道深缝。
清晨的时候,小禾穿着第一次见到柯迩时的衣服去了医院,她为了让脸色好看,还特意擦了腮红。
绾绾从病房里出来,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
“柯迩醒了,你进去吧。我回去拿换洗的衣服。”
小禾推门进去,柯迩已经坐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仍然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小禾将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放在了柯迩的床上,站在一旁平和的望着他。
“柯迩,我们已经打平,从此互不相欠。如果你觉得你还欠着我父亲,那就在余生里好好的活着吧。”小禾朝柯迩伸出了手,“现在让我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程长安,很高兴见到你,柯迩。”
柯迩眼眶一红,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来。
小禾摇了摇头,将手握在了柯迩的手背上。
“你阿,还是这么死板无趣。”
柯迩反手将小禾的手握住,他的心里无比酸涩,委屈的像一个掉了糖的孩子。
“谢谢你,长安。”
“不用谢,希望我们下次相见,都会变成更好的自己。”
小禾拍了拍柯迩的手背,转身离开,在即将到达门口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柯迩,画室的第三个书柜上面,有一幅画,就当是我们师徒一场,我送你的离别礼。”
门被轻轻带上,柯迩颤抖着手翻开了笔记本。
笔记本的第一页用钢笔写着: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柯迩感到胸腔处涌现出巨大的压迫感,将头埋在笔记本上哭了起来。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一脸温柔的问他,你穿这么少,一定很冷吧?
想到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他说,知道你的决定,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有人陪你,你总算不会孤单。
五
小禾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手里握着一张墨色的名片。
车厢内的广播开始通报列车将要出发的播音,小禾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耳边传来李志的声音。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画室里,柯迩抱着一幅油画坐在阳台上。
画上画了一个被汪洋大海包围的孤岛,一艘船正在朝着孤岛航行。画的右下角用好看的小楷写了两个字。
重生。
柯迩依然微弓着背,头上包着一块儿纱布,背影被阳光拉了很长。他静静的看着远处慢慢行驶的列车,轻轻的挥了挥手。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