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高鸟与沉鱼
达文站在太阳下,汗水从额头流到下巴,衣服粘在背后,满身黏腻。他在屋外看着妈妈走过来,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说,妈妈走了,要听奶奶的话。
许达文低着头,烈阳照得他恍惚而疲倦,他点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回应。
“嗯。”
年轻的女人从她的孩子身边走过去,离开了他。许达文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凹凸不平的泥巴路、顶头微微垂下的稻草、他母亲的背影。
很多年后,许达文长大了,他看了很多电影,许多关于离去的场景里,一人回头一人离去,彼此错过相交的视线,于是他想起他未曾回过头的母亲。他有些感慨,又觉得有点好笑——为自己竟然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站在太阳底下的许达文很快就忘了离去的母亲。没有母亲的管教,没有外祖父母的冷遇,也没有想象中的父亲,只有会问他喜欢吃什么的奶奶,许达文很快乐。
他常一个人进去林子里。偶尔在那群小孩子心情好的时候,达文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四处玩,但大多时候,他都会被相错的语言及莫名的外来感排斥在外。
这天风有些大,夹杂着满满的热意,像是锅盖揭开时升腾的白气,滚滚而来、扑面而来,却让人满足地笑。
达文走一下,跳一下,哼着不知名的歌,他穿过村子,想要进入树林,这一阵阵的热浪,就像以前坐过的公车外送入的炎风,让他觉得自己正像公车一样驰行。他跳蹦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路边的一座房子里正敞开着大门,一个女人正在叫嚣、一个女孩正在哭号。趴着的女孩看到了走过的达文,突然停住了叫喊,她直直地看着达文。
眼泪从下巴上掉落,达文想,那也许是汗水。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站着,扬起手又拍下手的女人瞥了他一眼,达文的脚步有些踟蹰,他点了点脚尖,状似看鞋底是否抖落下了土灰,低着头的时候,又瞄过去一眼,女孩还是直望过来,达文碾了碾脚底,犹犹豫豫,却目不斜视地迈出了脚步,从那座房子边擦身而过。
风拍打着他,将背后再一次响起的嚎叫,送远了。
穿过了大半个村庄,来到边际,许达文踏过浅溪,进入了树林,他开始跑动。他的心在狂跳,他的脸更红更热,达文加快着跑,见到杂丛的树木渐渐变少,便放慢了脚步。
他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走入树木骤减的圈里。圈里,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正浮着一个男孩。
达文露出个大笑脸,眼睛眯着一条缝,很欢快地冲水里的男孩打招呼。
男孩打了个卷,将身体正朝着达文,回应道:
“你来了啊。”
“嗯。”
“下水来,今天保证教会你。”
达文应声答应,满是愉快。
他脱下上衣、下裤,留下一条裤衩,小心地一点点挪进池塘里,嘟念着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昨天你就没来。”
男孩朝达文游过去,说:“昨天张耀华把我逮住揍了,我哪里过得来。”他靠近岸边,直起身体给达文看身上的瘀伤。
“看咯,都是张耀华那傻逼揍的。”
达文伸长脖子过去看,手一点一点戳着瘀块,问:“还疼不?”
男孩拍开达文作乱的手,说:“你说疼不,废话吧。”
他绕到达文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动下,你别怕了,我在这里。”
达文不吭声,却乖乖地向前滑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阿年,你这两天吃饭了吗?”
张年将被甩到脸上的水抹下,说:“吃了,刚捉了只虾,你要早点来就能吃到了。那虾真肥,我觉得我晚上可以省了,现在还撑着。”
达文哦了一声,又开始胡乱划动。
没过多久,张年开始不耐烦了,他郁闷地说:“你太蠢了,教你好几天了还是学不会,你别学了。”
达文一指头戳到张年身上的伤口,怒道:“明明是你不会教。”
张年也一巴掌把达文按进水里,说:“还造不造了啊。”
被按在水中正挣扎着的达文闻言,迅速摆了摆脑袋,于是很快被张年提了起来。他揉着眼,把张年还搭在他身上的双手甩开。
张年笑了下,沉下身体,移到达文身下,说:“别气了,我带你游。”
池塘的水很清,一小半被挡在树影下,一大半敞在阳光里。达文骑在赤条的阿年背上,他低头看他,看他白晃晃的身体,就像电视里腾空的银白色飞机。青蛙的咕噜声没有停过,风吹起来,吹过达文额前的头发、吹过他的睫毛、吹过他沾了水的胸前和手臂,把不停歇的蛙鸣吹进他的耳朵里。
就像坐在飞机上,从风里穿过一样。
达文为自己的想象哈哈大笑,阿年忽然猛地下沉,他吓了一跳小小地叫了一声,池水从他的脖颈漫过去,像是抚摸。
傍晚,达文躺在树下闭着眼休息,阿年靠坐在树丫上,不知道在揪什么吃。
达文忽然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说:“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的,她正在挨打,矮房对面的一家,那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张年伸着头看达文,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说得太含糊了,挨打有什么稀奇,矮房对面好几家,我知道你说的哪个?”
达文说:“那个人老看我。”盯着他看,好像是认识他一样。
张年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了,笑着说:“我知道你说的谁了,是张璟,老喜欢盯着别人看,脑子有病,平时都是被关着的,我妈以前说过,要我离她远点。”
他顿了下,又说:“你也离她远点。”
“哦。”达文拨了拨脑袋边的草随意答应,然后又顺口问道,“你妈还没回来啊?”过了一会,达文没听见阿年的回应,便稍稍抬起头,想去看一眼。
“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我也不想她回来。”
听见阿年低低的声音,达文直了一半的身体又倒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妈妈也没有来接我,我也觉得她不会来了。”
但是他有点想见妈妈了。
达文侧躺在杂丛里,闷闷地玩一个指头将草头拨过去,又一个指头拨过来。他听见背后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感觉到了身后又躺下了一个人,那人将手覆在达文的肩上,轻轻地开口。
“想飞吗,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当一回鸟。”
达文转过身来,从交错的树叶漏出来的夕阳光芒,轻轻地落在他的眼睛里,柔软了阿年的笑容。阿年想,这像是一只狗的眼睛,像是一个婴孩的眼睛,也像是他妈的眼睛。
让人心甘情愿,让人毫无怨恨。让阿年想到,他是他妈的孩子,而不是张耀华的儿子。
他们约好的“明天”,阿年却没有来。
达文半个身体泡在水里,将土块在水中捏散,泥巴先粘在手指上了一会,然后又跟着水游走了。达文离开水,去找阿年。
他不知道阿年的家在哪里,只知道他有个离走的母亲、一个叫张耀华的父亲。达文经过矮屋,看到女孩蹲在路边拔草。
她抬起头看向停下的达文。
“你知道张年住哪里吗?”达文问。
她黑黢黢的眼睛盯了一会达文,然后便点点头。张璟将手上的土灰与草屑拍干净,向达文走过去。她开口,没有了哭号声的嘶哑,是细细弱弱的女声,像达文的母亲。
“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走。”
“嗯。”
他们穿过大半个村子,却走的并不是达文奶奶家的方向,达文站在屋前,左右扫了眼,周围冷冷清清,这座屋子偏得不像话。
他鬼祟地想走得更前些,却见张璟摇摇摆摆地直接进了屋。达文急声叫她,担心阿年口中的张耀华大起杀性,把张璟给揍了。
达文又急又怕,喷着气音说话的怪模怪样却使张璟理都不理,她将屋里走了一圈,再堂而皇之地出来,说:“里头没人呢。”
许达文愣住了,迷茫里还带着些委屈难过。他想,阿年不在池塘那,就应该是被困在了张耀华家里,除去这两个地方,他也想不到阿年会去哪里。
阿年怎么会在连他都不知道的地方呢,达文委屈地想。
又或许,阿年自己去了他说的那个可以当鸟的地方,他可能后悔答应带达文去,便自己一个走了。
许达文越想越委屈,垂着头站着,闷声不吭。
张璟拍拍他,说:“走了。”
说完,她便不回头地走了。达文转过身,见张璟是真不管他地离开,又慌慌忙忙地追上去。
“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达文一路上在张璟身后碎碎念叨。
“你知道张年吗,你跟他熟吗?”
“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去找张年?”
“你知道哪个地方可以飞吗,像鸟一样飞,张年可能在那里,你带我去好不?”
张璟对达文所有的问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着,达文的喋喋叨叨渐渐消了,他发呆地跟在女孩身后,像是疑惑已经使他累了。
他们回到了矮屋前的路边,达文上一回见到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将张璟扯了过去,一巴掌、又是一巴掌,达文生气地上前,却见到顺着巴掌扭头过来的张璟直直地盯了过来。她忽然露出个笑,将达文吓了一跳。
女人打了几巴掌就停了手,她将张璟乱了的头发捋顺、再别到耳后,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开口让她进屋去拿毛巾敷一会。
对着她们,达文却没由来地想到躲开,他越退越远,最后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像是逃开什么,又像是去迎来什么。他流着泪,胸腔里有十分的想念。他想见阿年,又或者,妈妈。
过了几天,阿年来找他了。达文开始是对于看到在窗外做手势让他出去的阿年很惊讶,然后是激动兴奋地跑了出去。
家里只有达文在,奶奶留了晚饭就出去打牌了,他拉着阿年进屋,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
阿年的瘀伤颜色更深了,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他没有吃达文递过来的食物,听见他的问话,也是闲时对年少的达文常有的嘲笑。但达文觉得,阿年应该很需要很多的食物和睡眠。
阿年说:“走吧,我带你去飞。”
对后来的许达文来说,那是个短暂的夜晚。年长的达文,回忆里只剩下几张鲜明的画面,除此之外的昔日历史,却都跟着岁月,一同从记忆的云层中向地面漏去,或沉淀在深谷、或消散于无形。
而对于年少的达文,难忘的还有摸黑中坎坷而艰难的爬山之路。他总担心前头的阿年会突然消失,留下他在黑暗中,不知道前进,也找不到回路。
达文一声声叫着,阿年便一声声回。
他们到了山巅,月亮高挂,星星布满了天空,达文发出惊叹,像是发现了宇宙的奥义,阿年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等着达文缓过神来,然后带着他去往更高的地方。
山巅之上的山巅,有一棵树,它的身后是滑坡后形成的断层,即是一道险险的悬崖。树很大,枝干与枝丫上缠了许多藤曼,张年扯着一根粗壮的藤曼朝达文笑道:“你看,这就是翅膀。”
夏日里的晚风、天上曼布的星斗、脚下硌人的砾石都随着时光模糊了,只有抓着藤曼向山底跃下的阿年是鲜明的。
达文浑身颤抖,他扒在悬崖边,听见阿年的笑声一圈圈地回荡,藤曼越扯越紧,像是不堪承受,他连忙紧抓着向下滑的藤曼,忽然越过年龄与阅历的界限,大彻大悟想到,原来这就是一生,原来这就是终点。
天空亮了一回,然后便又要暗了。
许达文想到了离开的母亲、对他从不过问的祖父母,还有素未谋面的父亲,他还想到了抱着母亲的那个陌生叔叔,想到了在脑海中构塑的张耀华。他正想着张璟与打她的那个女人,便就见到张璟出现在他面前。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不慌不忙地拍干了土灰与石砾。
“你奶奶找你呢,村里好多人都在找你。”
达文愣愣地问:“有人找张年吗?张耀华不找他吗?”
张璟突然表情变得很诧异,说:“昨晚不就是张年的送三吗?张耀华,早就被抓了啊。你昨天不是还见了张年他妈吗?”
达文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切好像都不对。
“你说我昨天见过张年他妈?她不是走了吗?阿年说过,她妈不会回来了。”
张璟沉默了会,说:“可能本来是不打算回的吧,可是张年被他爸揍死了,她妈总得回来收尸吧。”
达文听了脸色大变,慌忙惶恐地冲到悬崖边,他伸出头去看,趁着一点余晖却看到的不是张年的人影,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而这,也不是什么悬崖。
达文脑袋里一片混乱,他忽然想不起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靠坐在树下,等着阿年从山底翻上来,再送他回家。他一直等啊等,却从来没想过阿年的声音为什么消失了,也从没想过,该回家了。
许达文弄不明白,他看着张璟,好像指望她能回答他心里一万个不明白的疑问。
张璟走近他,坐在他的身旁,她侧过脸对达文说:“张年不在这里,你该回家了,你奶奶找你呢。”
达文想,原来张年死了吗,所以这里也不是悬崖,他也没有跳下去,但自己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看着这个比周边低多了的山顶,又觉得,这就像阿年会带他来的地方。他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张璟的话,又觉得她所说的一点都不可信。天上的星星会是假的吗?硌脚的石头会是假的吗?一声声回应他的喊声的阿年,又怎么会是假的。
他在心里嘀咕辩解,又觉得刚刚在山底确实见不着阿年让人难过,,最后所有的问题又回到原点——阿年去了哪?
张璟索然无味地坐在达文身旁,一会揪着草玩,一会捻着土灰发呆。忽然地,她听见身旁的男孩开口。
“张年,他跳下去,像鸟一样飞了吧?”
男孩有些茫然和不确定地问道。
她直直地看着男孩,一瞬间涌上来的反驳话就又被压了回去,那些对男孩的固执而升起的恼躁也随之不见。她想,人的眼睛,原来可以像草一样、像土灰一样、像石头一样、像邻居家的来福一样。
达文听见女孩细弱婉转的声音。
她说:“对啊,跳下去,飞了,然后像鸟一样,被山撞碎了。”
有着像狗一样的眼睛的男孩忽然撇着嘴哭了,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要是能学会游泳,阿年就不会带我当鸟了,他就不会……”
张璟摸着他的头,将他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说:“还哭还哭,有什么好哭的,跟着我回家去,知道吗?”
“……那阿年呢?”
“你要是学得会游泳,他就不当鸟了,那你去学游泳吧。”
余晖照得达文眼酸酸的,他迎着女孩黑亮的目光,又落下一滴泪,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回应。
“嗯。”